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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囚君 ...

  •   深秋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入沈府这间特意辟出的偏院厢房。

      窗棂紧闭,隔绝了外面渐起的风声,却隔不断那沉甸甸的阴冷。

      空气凝滞得如同死水,唯有角落一盏孤零零的琉璃灯,固执地摇曳着一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沈云霜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指尖捏着一枚浑圆的紫玉髓,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玉髓温润,映着幽微的灯火,流转着诡谲的光泽,如同她此刻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身上再也不是往日人界贵女喜爱的明艳襦裙,换了一身玄色深衣,广袖如云,裙裾曳地,浓重的墨色衬得她一张脸欺霜赛雪,眉眼间那股曾经恣意张扬的明艳,早已被一层薄冰似的阴郁覆盖,只剩下凛冽的、审视猎物的幽光。

      目光落在几步之外,静静跪坐在冰冷地砖上的身影上。

      兰徵依旧穿着神界惯常的月白云纹锦袍,只是那衣料上沾染了难以拂去的尘埃与几处暗色的水渍,不复往日纤尘不染的神君风仪。

      他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影,遮住了那双曾温润如春水的眸子。

      脸色是病愈后尚未完全恢复的苍白,唇色极淡,整个人如同一尊失了光泽的玉像,沉寂地凝固在那里。

      “神君。”

      沈云霜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针尖,精准地刺破死寂的空气。

      兰徵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抬起眼。

      沈云霜起身,玄色的衣摆拂过榻沿,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如同暗夜中滑行的蛇。

      她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

      属于她的、带着冷冽幽香的气息骤然逼近,兰徵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玉白的指尖带着审视物品般的漠然,轻轻刮过兰徵苍白瘦削的脸颊。

      那触感冰凉,激起他皮肤下细微的战栗。

      指尖缓缓下移,带着一种刻意的狎昵,滑过他紧抿的唇线,最终停留在他线条清俊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迫使他不得不对上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神力早已恢复如初,不是么?”沈云霜的视线牢牢锁住他,那双曾映着湖光山色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堂堂神尊玄昊之甥,大公主锦裳之子,三界仰望的存在。”

      她顿了顿,指尖的力道加重了几分,迫使他仰头的姿态更显屈辱,“如今,成了我的阶下囚,这感觉,如何?”

      兰徵被迫仰着头,颈项拉出一道脆弱的弧度,“云霜,我虽不知你这次去魅界经历了什么,但如若你对我有怨,对神族有恨,大可以一剑杀了我,兰徵,绝不反抗。”

      沈云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暖意,只有冰碴摩擦般的冷冽。

      “杀了你,神君说什么呢?我囚神君在此,自然是喜欢神君。”

      沈云霜的手还在向下探,兰徵愣了片刻,随后看到沈云霜眼中赤.裸裸的嘲笑。

      “为何不推开我?嗯?”

      兰徵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不堪承受那目光的重量。

      沈云霜微微俯身,吐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却字字淬毒。

      “莫非……堂堂神君,骨子里就这般下.贱?喜欢被我囚禁于此,如同玩物?”

      兰徵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干涩,却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怕神力伤着你。”

      “伤着我?”

      沈云霜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指尖猛地松开。

      兰徵的头颅失去支撑,微微晃了一下才稳住。

      沈云霜直起身,玄色的广袖垂落,覆盖住双手,只余下一双寒星般的眼冷冷睨着他,语气里的讥诮如同冰雹砸落。

      “兰徵,你这副情深似海、忍辱负重的模样,做给谁看?给我?还是给你自己那点可怜又可笑的痴心妄想?”

      闻言,兰徵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抚上眉间,随后轻轻一甩,指向屋外的一颗桃树。

      瞬间,粗大的桃树轰然倒地,树枝上仅留下几片刺目的绿叶。

      真神之力,可盖天地!

      沈云霜终于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她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冰冷的风,话语却如冰锥,狠狠扎向他:“明日,我与谢翊大婚。”

      她刻意停顿,欣赏着地上那瞬间僵硬如石的身影,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身为侍郎,记得来喝杯喜酒。”

      说完,她再未看他一眼,玄色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更深的黑暗里。

      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响,如同最后的判决。

      厢房内彻底陷入死寂。

      琉璃灯盏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兰徵孤伶伶的身影。

      他依旧维持着跪坐的姿态,背脊挺得笔直,仿佛神族刻入骨子里的骄傲仍在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然而,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那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随即又被他死死绷住。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绝望,最终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覆盖。

      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水珠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无声无息。

      ***

      翌日,沈府张灯结彩。

      人界丞相之女,娶的却是魔族的太子。

      这本应是惊世骇俗、足以震动三界的奇闻,然而,沈府内外却弥漫着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

      大红的绸缎、金色的囍字、喧天的锣鼓,一样不少。

      宾客如云,人、神、魔三族皆有代表前来,面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拱手道贺,眼神却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和一丝看戏般的兴味。

      空气里混杂着脂粉香、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魔族的阴冷气息,以及更深处的紧绷与压抑。

      “恭喜沈相!”

      “谢谢,刘大人里面请!”

      沈文渊站在主位,脸上挂着官场上练就的、无可挑剔的微笑,向来宾颔首致意,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只有极亲近之人才能窥见的一抹忧惧。

      女儿眼神里那淬了冰的恨意,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复仇的深渊。

      吉时已到。

      身着玄黑底色、绣满繁复暗金魔纹喜服的谢翊,在几位同样服饰庄重的魔侍簇拥下步入喜堂。

      他身形颀长,黑发如墨,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得不似真人。

      往日张扬跋扈的紫瞳,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沉淀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欢喜,却又被更深的不安缠绕着。

      他不敢去看堂上宾客各异的目光,视线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即将成为他夫人的身影,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张地蜷握,指尖掐入掌心。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仿佛能站在这里,已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恩赐。

      鼓乐声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沈云霜出现了。

      她同样是一身玄色嫁衣,却并非人界或神族常见的凤冠霞帔。

      那嫁衣的样式更加简洁、凌厉,宽大的袖口和曳地的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曼陀罗花,在满堂刺目的红光中,透出一种妖异而冰冷的美感。

      乌发挽起,只簪了一支样式古朴的墨玉簪。

      她脸上未施过多脂粉,眉眼间的冷冽与强势,竟生生压过了这满堂的喜气。

      她一步步走来,步履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谢翊身上。

      那目光,没有新娘应有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幽暗,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利用。

      谢翊的心猛地一跳,在那目光下竟有些不敢直视,下意识地微微垂下了眼睫,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薄红。

      “云霜,你今天真美。”谢翊难得温柔出声。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比以往更甚的冷冽气息,但他选择忽略。

      只要能靠近她,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她的靠近,哪怕那靠近带着刺骨的寒意。

      “吉时到——拜天地——”

      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

      三拜礼成。

      每一次叩首,谢翊都做得无比郑重,仿佛要将自己整个生命都融入这卑微的仪式里。

      而沈云霜,动作流畅,姿态优雅,却始终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礼成——送入……”司仪的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

      “等等。”

      沈云霜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刃,瞬间割断了所有喜庆的余音。

      满堂喧哗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她。

      她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投向喜堂角落那根朱漆廊柱的阴影处。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正是兰徵。

      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略显狼狈的月白锦袍,与满堂的鲜红格格不入,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如同即将消散在阴影里的孤魂。

      他似乎想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却还是被她一眼揪出。

      “兰徵侍郎,”

      沈云霜的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喜堂里清晰地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新夫在此,该你敬茶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兰徵身上,有惊愕,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有神族宾客眼中难以抑制的愤怒与屈辱。

      堂堂神君,竟被勒令向一个魔族敬茶!

      这简直是神族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兰徵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神力波动。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阴影里挪出来,走向喜堂中央。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沉重而痛苦。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更不敢看主位上那对新人,尤其是那个一身玄色嫁衣、眼神冰冷的女子。

      这本该是她和他的婚礼啊!

      她今日美的不可方物,却不是与他……

      早有伶俐的侍女端来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描金盖碗。

      “请神君敬茶。”

      兰徵走到谢翊面前,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却觉得那热度烫得灼心。

      他端起茶盏,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艰难地抬起,递向谢翊。

      “请……请用茶。”声音干涩低哑,几乎不成调。

      谢翊看着眼前这杯茶,又看向兰徵那惨白如纸的脸和强抑颤抖的手,心头猛地一刺。

      他并非同情兰徵,只是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自己在沈府做奴仆时那些不堪的折辱。

      那屈辱的滋味,他尝过。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那杯茶,想要尽快结束这场难堪的闹剧。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碰到茶盏的刹那。

      “慢着。”

      沈云霜再次开口,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冬屋檐下悬着的冰棱。

      她莲步轻移,走到兰徵身侧,玄色的裙裾拂过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兰徵强撑的姿态,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恶意和一丝玩味。

      “谁准你站着敬茶的?”

      她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却锋利如刀,“区区侍郎,也配与新夫平起平坐?你的规矩呢?”

      “跪下、敬茶!”

      谢翊微怔,连忙说道,“不用了,云霜,真的不用。”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沈云霜甚至没有给兰徵任何反应的时间。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骤然抬脚,那穿着精致玄色绣鞋的足尖,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踹在了兰徵毫无防备的左腿膝弯外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喜堂!

      “呃啊——!”

      兰徵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那声音瞬间被巨大的痛楚掐断。

      左腿膝盖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被千斤重锤瞬间砸碎,支撑身体的平衡瞬间瓦解。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毫无尊严地向前扑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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