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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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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3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陆一鸣自然也是郁闷的。摊上这种事,没有人会毫不介怀,更何况他们还要继续上满三个学期的外语课,如果冲突不能得到妥善解决,日后窝心倒胃的程度可想而知。
此时正是各路学生集体撤退的高峰时段,陆一鸣背着书包走至学院前的池塘边,忽然看到何微独自坐在长椅上,不断用手揉着眼睛,似乎在哭。
她刚才旷了课,独自去找徐长江说情,但主要是诉说自己的冤屈与诸般难处博取同情。这种做法很有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而结果同样不尽人意。陆一鸣原本打算直接离开,但看见对方微微起伏的肩膀,还是决定上前宽慰一句。
“何微。”
何微听到有人叫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以后,立刻变得有些心虚。她的脸上布满纵横的泪痕,鉴于眼下的困境,已然没了图书馆那日的开朗神色。陆一鸣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道:“应该没事,可以等等。”
“可他上次还说就连校长都不能让他服软,那院长、书记也都不会有用的,”何微抽噎道。她没有告诉陆一鸣自己之所以有此结论,更是因为徐长江方才那番将她的希望彻底浇灭的话。
徐长江扭头闭着眼,露出一副格外厌弃的表情道:“你哭多久也没用。我已经说过了,不论你再怎么诉苦,你们再怎么和我搞车轮战、打感情牌,而且不管你们准备拿什么级别的领导来压我,都没有用。你们自己惹出的事情,就要自己承担责任。”
何微继续委屈地对陆一鸣倾诉:“补考或扣分都会影响成绩,还会在成绩单和档案里体现出来,以后评优评先和找工作也会受到波及。现在他明显就是打算给我们每人都记上一笔,就算补考惩罚真的被取消,这门课程的分数也八成不会客观公正。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偏偏摊上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老师?”她说着,悲从中来,又要落泪。
的确,大家带着无限憧憬与一身干劲儿刚刚步入大学校园,却突然因为他人原因含冤背锅,还要领受极不光彩的公开处罚,自然无法接受。更何况何微把成绩与前途看得比陆一鸣还要重许多,几次三番求情不成,整个人已近崩溃。
陆一鸣听她这样一说,也渐渐明白问题似乎的确比想象中还要棘手些。但他仍不相信此事会以一个公道尽失的结果收场,故虽然烦躁,却并不急于抱怨。他见何微悲伤难耐,不好立刻离开,只得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软糖递了过去,期待她能因此转移注意力。
哪知何微一见对方对她表达关心,立刻忘了先前那些包含私心的所作所为,很有些不管不顾地扑在陆一鸣身上流泪。她这一下动作过大,重心不稳,陆一鸣不得不伸手去扶,继而无法避免地将两人的姿势变得更加暧昧。陆一鸣维持着僵硬的体态徒劳劝道:“别想了,先去吃饭吧。”
河边常有情侣出双入对打情骂俏,路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并不会过度关注。但可巧袁行凛和吴昱嘉正交谈着经过,走至近前,均是一愣。
袁行凛很快认出了靠在陆一鸣腿侧的女生,酸涩之余,见陆一鸣心虚地投来一点求助的目光,便伸手搭着他的肩道:“走,仲和等我们吃饭。”
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传入仍在哭泣的何微耳中。何微抬头,略显无助地看着陆一鸣抽身同她礼貌告别,继而与两个男生一起离开。
三人随着下课的人潮进入餐厅,吴昱嘉本想八卦一嘴,但见陆一鸣神色不大自然,便没有多问,而是转移话题道:“我俩中午查了校规,上面说学生如果不满教师随意处罚,是可以提出申诉的。至于具体流程,可能要在校园网上找找。不过只是心血来潮地随便自我科普一下,事情应该不会走到那一步,你和李扬别太紧张。”
陆一鸣道:“嗯,谢了。剩下的我自己来,耽误你的时间了。”
吴昱嘉道:“完全没有。但你是没看到这位,”他指着身边的袁行凛,“中午先给他哥打电话,又跟李宁打,然后登录系统找大纲,刚才课间又在和他哥的朋友、朋友的舍友打,上课的时候都还在——”
他这话原本出于好意,却将袁行凛不听劝告一通乱忙的事实全部抖了出来。袁行凛暗暗扯他一下,他才赶忙闭了嘴。
陆一鸣点头。心道为了自己,阿凛连午休、上课都顾不上,还发动如此多人,把问题扩大到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状态。这使他在心疼的同时,也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嗔怨的情绪。而且,正是由于对方满心想着这档子破事,才会将河边那件过失性的暧昧事件直接忽略而只字不提。
待陆一鸣去别的窗口排队买饭,袁行凛悄声对吴昱嘉道:“晚上帮我注意着点名,我就不去了。”晚课内容简单且考勤不严,老师并不会太为难人。他一方面想在寝室继续查查申诉流程、补补下午没听明白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打算陪陆一鸣待着,替他宽心或与他一同外宿,提前开启难得的二人时光。
三人回525匆匆吃完饭,吴昱嘉就揣着教材提前离开了。直到上课时间已过,陆一鸣才发现袁行凛根本没有挪窝的意思。若在平时,他绝不会因为单纯的逃课劝诫或批评这人。可现下情况却不同,他扣住对方握着鼠标的手问:“怎么不去上课?不是挺重要的专业必修吗?”
袁行凛道:“想先在宿舍用电脑浅查一下申诉流程,再——”
“申诉流程”四字作为一种相对专业的程序术语,被他用于昨天那戏剧化的事故,便多少带些不切实际的荒诞色彩。它们仿佛一种应激装置,让陆一鸣暂时平稳的神经重又敏感起来。
于是,袁行凛后续那一长串包含着甜蜜约会的计划还没说完,就被他无情打断了:“阿凛,不要费力不讨好了,事情还没发展到查阅这些的地步,也无需我们费尽心思大张旗鼓,你该去干自己的事。”
袁行凛忙于检索,故未从对方话里感受到那山雨欲来的烦躁情绪,一如既往温柔执拗道:“没事,我们老师人好,看完这个我就去复习下午的内容,然后一起去招待所。而且我一直想尽可能多地获得些消息,万一能从什么地方帮到你呢。你人已经在江大了,我就得对你从头到脚地负责。”
他的注意力大半放在屏幕上,一番话说得直出肺腑、全无保留。陆一鸣作为一个自始至终被他尽力护着的人,同时作为被他发现让别的女生依靠着哭泣的人,此刻反而率先生气了。
“阿凛,我早就说过不需要你为我这样,对你来说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你明白吗,”他的语气里藏着难以控制的情绪起伏。
袁行凛被说得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似乎在发脾气。他带着一点措手不及,还未开口,陆一鸣已经继续道:“更何况你向穆寒打听的那些消息其实并没什么实质意义,它们只会平白浪费你的精力与时间。”
陆一鸣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力,他知道自己最想表达的并非这些,而是袁行凛因这并不棘手的假想困难,甚至一句都没提起过河边的情景,这让他不禁感到对方的机械麻木与本末倒置。
“可我是自愿对你负责的,”袁行凛抬头望着他,无辜而认真,“我是真的想多了解关注一下,不想让你受到半点不公的对待。在这件事上,多扣你一分我都不能认同。而且听我哥和他同学说那老师一直都是个难以应付的刺头,这种人的工作不会那么好做通。”
“工作好不好做,自然有学院的领导去做,如果连书记院长这样的角色都奈何不了他,我们自己就更不可能改变什么了,”陆一鸣道。
“所以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袁行凛努力辩解,“我怕这种固执己见的人讲不通任何道理,最后只能通过扩大事情的严重性,通过申诉来达到我们的目的。”他这想法倒并非胡乱揣测,而是因为听过部分袁建廷的所见所闻与亲身经历才有感而发。
他一向对某些领导各打五十大板的惯用方法感到失望,同时担心其碍于自身或学校的声誉,让容易拿捏的学生为他们的错误做出不应有的牺牲。更为重要的是,他始终认为囿于地域局限,江大相较津城那些格局更大、教学水平更高的学校,公私不分的奇葩主体更多。他如是想着,语气不禁变得低沉而充满自责:
“而且这刁钻的人实在百年难遇,如果是在津大,你说不定压根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或许还获得了各种更好的机会,在学生会就不用净做些没有意义的琐事,而是真正可以发挥自己的才能……”
他这想法片面而局限,却也是极度珍视对方的下意识反应。他忙于诉说与剖析自我,却不知越是详尽,就越让对方将他那从未得解的心结看得清晰。
陆一鸣不知该如何劝慰才能让他彻底脱离这沉重的负担。从报到那天起,他就极尽安抚与开导,却至今无法消除这人内心深处的忧虑。
“你要知道这些并不只会发生在江大,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他道,“如果你不断为此愧疚,那我以后每遭遇一次不顺,你就要自责一次。你一直担心我会后悔,同时为我后悔,显然已经违背了我们一起上学的初衷。阿凛,你为什么对自己和对我都没有任何信心呢?我是需要和你签订什么给你免责的声明,你才会坦然接受我这样做吗?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袁行凛自己也无法说清,他的确将一鸣作为一颗无比珍贵的明珠捧在手心,甚至如同家长那样对他倾尽关注。然而一旦产生这似乎带有舐犊般的情绪,便势必削弱作为爱侣间缱绻的情与欲,使他开始变得畏首畏尾、绝对无私起来。
陆一鸣仍然拽着他的手臂:“阿凛,你以前从来不会为这些学分、处分之类的事情过分担心、提前担心的,现在却把我们两个所有的压力背在自己身上。我来这里,只是想像以前那样和你无忧无虑地相处,不想也不需要你把对我负责当成一个唯一的任务去完成。你是真的不理解我的心意吗?”
袁行凛茫然地听着,忽而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句令自己害怕又后悔的话来:“可是一鸣,你做任何决定以前,都半点没有告诉过我,转学、填报志愿,还有这次也是一样,我从仲和那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了……”
“报考的事,如果但凡能提前和我说说想法,或许我可以比现在坦然很多,又或许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结果。你这样悄悄地为我奉献,让我觉得我自己,还有这里的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配不上你的付出,你本该拥有更好的……”
“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是在为我的决定而后悔吗?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陆一鸣的手缓缓垂了下来,轻声说道。
“我……我想让它快点过去,也在努力接受了,可是一鸣,这的确需要时间,只要我想起来,还是会感到对不起你。你本来就是我最重要的人,在你的事上我永远不会置之度外,我是自愿这样做的,”袁行凛有些混乱地组织语言,他本想表达自己愿意竭尽全力为对方排忧解难,但在此种情境之下,这过度的诚实却逻辑错乱的语句,也极易被对方误解为一种委婉的归责。
原来对于自己的行为,阿凛始终都是这样想的。不被理解的委屈忽然如潮水一般袭来。陆一鸣有些赌气地反问:“那么提前告诉你,然后容许你做出一个原本次要的候补选择吗?让你去一个不那么理想的学校浪费才能吗?你以为我拍着脑门随便就抛弃了一个远大前程?我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恋爱脑吗?”
他把自己说得胸膛轻微起伏,或许是过于持久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心境,近期的一切烦乱与茫然便趁着此刻这个偶然的出口,争先恐后地向外宣泄。
“如果这个决定真的给你造成太大的压力的话——”
就怎么样?分手吗?就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不再同彼此亲近,一直苦大仇深地回避对方?处什么关系都没有这样处的,他想。如果这就是所谓恋爱,那分手的确也无甚所谓。什么恋人、絮语,连带着那些隐忍而惆怅的柔情,全都不过一个人的自我剖析与自我感动,那是独重形式、刻意伤感、虚假浮夸的关系——那绝不能称得上是他心中最为真挚的情感联结。他也不愿看阿凛持续陷入此种心境中不能自拔。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泛起一阵酸涩,深吸一口气,近乎自暴自弃又似自言自语地接着说道:“如果这个决定真的让你这么有压力,那分开也不是不行,分掉这层让你愧疚的关系,反正我本来也不是奔着什么爱情来的,无非是少了一个名头。”
他一时放任言语,却未意识到仅仅“分开”两字,便足以让自家对象深受打击、停止思考。
袁行凛从来最怕一段关系的骤然终结,一时间只觉得四肢发麻,头皮也麻,嘴唇也麻,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何行动。
现在的一鸣应该格外反感他这副软弱无能、胆小怕事却不断以矫情的言论自我开脱的样子吧?这是他最为担心的:尽管愿意无限虔诚地敞开自己,却也生怕不能为对方带来持久的吸引力、安全感、成就感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发自内心的欢愉。
大概正是出于这一系列顾虑,他才会不停地质疑陆一鸣的决定,最终形成一种消极的循环。他有些绝望地想,自己终于还是搞砸了事情,也彻底暴露出糟糕的本然面目。
他同样感到委屈,但更多的是自我唾弃与谴责,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陆一鸣那双此刻一定饱含幽怨的眼睛。他的一只手还握着鼠标,屏幕上是红白相间、逐渐模糊的江大官网首页,他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努力忍着,不让泪水从眼眶涌出。
陆一鸣见他沉默不语,心中更加凄楚憋闷,走至门边,又觉得话还没有说完,便用仍旧带气的声音补充道:“我只想和你抛去一切僵化的责任枷锁认真相处,阿凛。你不用对我抱有任何愧疚,因为我也是自愿来读历史的。”
这好一阵歹一阵的说话方式非常要命且极难理解,同时反映着他本人纠结而杂乱的心境。语毕,他拉开门,将自己隔绝至外面昏暗悠长的走廊里。
袁行凛现下已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揣摩回味,逃避似的闭上酸胀的眼睛,却清晰地感受到掩藏在静默的、迟滞的外表之下内心的慌乱与狼藉。在这片慌乱与狼藉中,他听见陆一鸣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舍友们都还没有下课,他还有相对充裕的时间稳住自己。也许努力平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他坐在床沿上,纵容自己继续陷入短暂无序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