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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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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0
距江大不远的江城金融购物中心4层饭店的落地窗前,阳光也把一尊暗黄色的铺首衔环乳钉纹仿古铜锅镀出一层光可鉴人的鎏金质感。饭桌前坐着穆平,穆寒以及穆平前些天提及的政法大学教授吴友林。
吴友林人虽然油腻,言谈举止倒是随和得很。他与穆平交情颇深,这就使得整个饭局有如一场家人之间的普通聚会。然而,或许因为他没有过多在意穆寒的心情,字里行间充斥着毫无遮拦的冒犯意味。
三人原本坐在吴友林办公室谈论穆寒考研的部分事宜,吴友林几度表示只要通过初试分数线,复试不论是从穆寒本人的水平还是他这层保障看,都全然不用担心。而后,他又进一步鼓励穆寒在自己这里一读到底,还许诺了一堆科研方面的便利条件。
穆寒知他口气不小却也没有过度吹嘘,只是神色平静迎合他的话语,对他表示感谢。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穆平擅自约好了人,他绝不会同意出现在这里。
讨论完正事,吴友林提议一同吃顿便饭,这才有了金融中心“家宴”般的一幕。
吴友林钟情酒肉,喝过三巡,便开始问起那位与穆平二婚的学生近况。
“小陈现在该评职称了吧?”
“没有,今年不行,”穆平似乎还想尽量维持一丝体面,用一种正人君子的语气回答他的问题,“成果不够,前面还有好多人排队。”
吴友林嘴里填满青红的凉拌菜丝,宛如一只饕餮,一手转桌,一边有些放肆地笑:“看吧,女人搞科研还是不行,思维局限,也放不开。不过她这步的确走得挺对。”话里暗示那女生凭借穆平的条件为自己赚取了工作机会。
穆平摆摆手,并不在意他对现任妻子的讽刺,提箸在铜锅里斯文地夹牛骨。
“女学生嘛,想要混得不赖爬得高,还得借助男人,”吴友林说,“要我说你那事捅出去其实主要还是怪小程。工作也帮她找了,什么好处都没少带着她。日子嘛,明知道过得去就行了,非闹得人尽皆知,这不网上就热了一阵儿,还真以为别人能给她撑腰?实际上那些人除了看热闹还是看热闹,你不离也得给你掰扯离了他才舒服。”
吴友林继续转头对穆寒道:“小寒,你一直都是懂事的人,你知道有大作为的男人,人家权柄在握,一辈子爱几个那都不算错,”他又转头向穆平,“那谁,老刘不是?加上现在这个学生,好几个了。”
吴友林所说的老刘是心理学院一位外人看来德高望重的领导,与穆平也是熟人。倘若情场也看过往经历、能评职称档位,那这位老刘的风流韵事同其学术成就相比,至少是不相上下。
穆寒沉默,对他这给自己的荒□□找借口的能力感到震惊。更为重要的是,他口中的程萍竟被评价为一个极尽功利、不知感恩、没有头脑的人,他绝不能认同。
他极力忍受深入骨髓的厌恶感,在吴友林伸来酒杯时,强作镇静地举杯与他低低碰了,赌气似地一饮而尽。理智不允许他一个晚辈对两个高位者公然发火。鉴于自己的论文还未能发表,他同意来,其实也有私心:吴友林是心理学专业许多知名刊物的常客,若他真如方才吹嘘的那样认识不少大牛主编,那与他发生冲突绝非明智的选择。
“不错啊,男人嘛,就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吴友林对穆寒的饮酒风格表示赞赏,肚子上的肉随着摇身晃脑的动作颤动,觉得自己豪爽得很。然而他酒品不行,只喝了几杯脸就上了猪肝一样的颜色,也暴露出更多本性,聊天内容句句不离性别。他一边教育穆寒,一边从铜锅里捞块牛骨放在穆寒碗里,复给自己添了一块。
穆平在一旁故作严厉道:“你不用管他,让他自己来。老大不小的人坐着不动,等着长辈一直给你倒酒夹菜吗?”
穆寒只得起身,拿起吴友林面前的分酒器在他杯里添酒。吴友林一边摆手让穆平少说话,一边对穆寒表示一种自己人一样的高度热情,继续与他喝了好几杯。
下午三点左右,一顿饭才彻底结束。穆平中途早已嘱咐穆寒结了账,此刻拿起随身物品与吴友林一道下楼。对方兴致高涨地不停聊着学校某些部门与领导的内情,穆平露出意会的神色与他低语。
穆寒跟在他们身后,冷漠地目送专车走远。他昏昏沉沉,站在原地试图让自己清醒。他不会喝酒,但吴友林和穆平对此毫不知情。前者席间不停与他碰杯,使他出于礼貌,一次不落地喝干了一个分酒器;后者则全程与同事交流,没有关心过他分毫。
他刚才也找机会向吴友林礼貌表达了自己有一篇文章想要发表的情况,但鉴于身处酒桌,得到的答案自然不会那么郑重。不过,吴友林倒是同意叫他把那文章发来看看,再行决定。
金融中心距离学校不远,他本打算步行回去,散净包间里沾上的浊气,同时缓和一下异常低落的心情。然而,甫一离开充满食物蒸气与空调暖风的密闭空间,身体就开始感到阵阵发冷,额头也痛,嗓子也痛,心脏像火烧一般,令他不断呼出灼热的空气。这大概就是初阶醉鬼的狼狈模样,他一边自嘲,一边拿出手机,决定还是打车回学校。
电话在此时感应一般响了,是彭雨森打来的,说许言外地的朋友寄来一箱水果,要给他拿点,问他在什么地方。对方不让他拒绝,穆寒便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自己找他拿。他语气中的虚弱疲惫同平时的沉稳淡定区别格外明显,彭雨森立刻敏锐地问:“喝酒了?”
“没喝很多,”穆寒如实道。
“是你爸那事儿吗?”
“嗯,见那个教授,一起吃饭了。”
“哪儿呢?去接你。”
“不用,不用来,”穆寒声线不稳,却仍表示可以自己打车。
“定位发来,师兄,”彭雨森语气有点严肃,要求道,“站路边等我。”
穆寒只得照做,他也的确在难受地强撑,发完定位还不忘克制着醉意叮嘱对方不要着急。
七八分钟后,彭雨森打的出租停在他面前。下午的日光渐渐柔和,风却大了起来,一阵阵地带起很多落叶与大小不一的尘渣,有些吹进眼里,有些打在脸上。彭雨森下车,把他拉进后座关好门,又从另一边迅速钻进来,吩咐司机原路返回。
“晕吗,”他问。
穆寒摇头:“不太晕。”但脑仁却因这来回的震动而疼痛起来,他狼狈地向后靠去,然而椅背太矮,坑得他险些把脖子仰成直角。彭雨森便赶紧伸手接住,托着头让人靠在自己肩上。看来是真喝多了,彭雨森叹气:“你是不是不会喝酒?这是喝了多少?”
“大约……有二百毫升,”穆寒垂着眼皮说。他的确从未一下子喝过这么多白酒,而且因为带着情绪,灌酒的动作也格外生猛。
“你爸也没拦着点吗,”彭雨森问,却没听见对方回答。穆寒闭目静默在他的颈窝里。彭雨森一向对冷漠自私的家长无甚感觉,此刻却着实心疼穆寒。他知道他虽然有些潜在叛逆,但仍然时刻懂事懂礼。换做是自己,面对某些极端冒犯的言行,大概早就起身离席了。
车很快抵达东门,彭雨森又让师傅往前直开到自己居住的小区门外,才撑着身体发软的穆寒下车。
“还能走吗?不行背你。”
穆寒道:“不用,可以。”彭雨森听他的话,把人架回出租屋。
他开火热了一盒牛奶,切了点香蕉,又加了半勺糖,盛在玻璃小碗中端给穆寒。穆寒腹内尚未平静,只喝了一点。所幸他刚才饭吃得不多不快,胃里并没有什么翻江倒海的吐意。他靠着沙发,面上带着淡淡的脆弱感。彭雨森道:“睡一会儿吗?去床上。”
穆寒摇头:“在这里靠会儿就行。”
彭雨森便帮他脱掉外套,拿条薄毯给他盖上。
“雨森,”他在朦胧的酒意中突然道,“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非常虚伪的人?”
彭雨森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干脆地回答:“没有。追求功名是每个人的合理意愿。”
“可我明明讨厌、鄙视对方,却还迎合,甚至希望获得他们的帮助……我和他们其实仍然是一类人……”穆寒喃喃,眼眶里渐渐有了一点酒精作用下的泪光。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当他听到吴友林那么评价程萍时,心中虽然满是憎恶,却仍旧感到一丝微妙的认同:程萍为什么非要成全别人,让自己承受惨重损失呢?为什么不能继续维持一个和睦家庭的表面,哪怕对穆平毫无感情、极尽利用呢?既然穆平无情无义在先,让他沦为工具、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不好吗?
彭雨森问:“那你会毫无原则和人发生关系?会随便劈腿然后娶小三过日子吗?怎么会是一类人,别乱比较。”他直截了当,甚至不顾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出言冒犯穆平。而后他抬手揉了揉穆寒的脑门:“睡吗?去睡一觉就好了。”
穆寒问:“你怎么知道他……的?”
彭雨森道:“我知道两年前那新闻,那教授是你爸吧?”
穆寒没有否认,而是轻问:“这会让你鄙视或者讨厌我吗?会让你觉得我虚伪吗?”
彭雨森道:“事情是他做的,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何况你在我心里很好,还是我喜欢的类型。你那也不叫虚伪,而是礼貌。”他说得轻松坦诚,穆寒听了,感到心跳都有些加速。
“去卧室睡,”彭雨森重复刚才的建议。穆寒在他的安抚下表现乖顺却开口拒绝:“没洗澡,不去了。就在这眯会儿。雨森,我能给你讲讲饭局的事吗?”
“不嫌弃你,”彭雨森说,“你待会儿躺着给我讲,”他把毯子拉开,见穆寒还在徒劳抗拒,便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朝卧室走。
穆寒在彭雨森的卧室好好地盖着被子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暮色四合。他醒来后感觉脑子清明了许多,头也不疼了。房内无人,彭雨森在床头留了出门买饭的便签。穆寒揉着惺忪的睡眼,回想起自己睡前把席间的种种细节全部说给了彭雨森,除了倾诉,原本还想从他那里获取些许建议,但架不住又晕又困,竟直接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防盗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彭雨森拎着小笼包和粥走了进来,弯腰把东西放在床头,道:“好点没?”
“嗯,已经好了,”穆寒接过对方递来的粥道了谢。他问:“雨森,关于中午的事,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彭雨森揉着擦手的纸团道:“你想发文章保研的话,的确可以向他寻求帮助,但看他人品,我觉得选导师尽量能不选就别选,万一那厮有什么桃色丑闻或不当言论,容易波及你。我刚打电话给我姐了,问问本科生有什么现实的发文途径,她说忙完给我回。”
穆寒点点头,觉得彭雨森虽然看上去桀骜不驯,但在这些方面真的比自己要成熟很多,考虑得也比自己周到。他由衷道:“我知道了,我会认真思考,然后慎重决定。谢谢。”
彭雨森对那声声道谢毫无办法,拉过马扎坐在床边归置买来的晚饭,他透过蒸气,对穆寒勾唇道:“不客气。”那笑容淡淡的,带着可靠而迷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