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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A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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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屿不知道自己在那间漆黑、霉烂的废弃更衣室里坐了多久。手机电量耗尽,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将他抛入完全的黑暗。灰尘呛入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
他摸索着,扶着冰冷的铁皮柜站起来,双腿麻木,几乎站立不稳。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诊断报告,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塑料密封袋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更衣室,凭着记忆和窗外透进来的、城市边缘模糊的光污染,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下楼,从那扇破败的通风窗口爬了出去。
外面雨停了,但夜风更冷,吹在他湿透后又半干、沾满灰尘的衣服上,刺骨的寒。他推起那辆倒在荒草里的破自行车,没有立刻骑上去,只是推着,踉跄地走在泥泞的院子里。
脑子里一片混沌,像塞满了被水泡胀后又冻硬的棉絮。尚雾十七岁时那张故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与后来同学会上西装革履、无名指上戴着婚戒的冷漠身影,还有新闻里车祸现场扭曲的金属和刺目的血泊……这些画面疯狂地交织、重叠、破碎。
遗传性小脑共济失调。
无有效治愈方法。
运动功能障碍。
……
所以,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在灯塔废墟里与他笨拙亲吻、在无数个深夜里与他并肩刷题的少年,早就知道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地剥夺未来?
所以,那些疏远,那些冷言冷语,那些看似“走上正轨”的婚姻和事业……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漫长的、将他推开的手术?用最钝的刀子,切割着两人之间最深的联结,只为让他能“正常”地、不受拖累地活下去?
陈屿猛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在冰冷的夜风里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烧灼着食道。
他推着车,像个游魂一样,在凌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清洁工开始清扫街道,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回到了家。用钥匙打开门,动作轻得像贼。父母房间还静悄悄的。他溜回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一点点照亮了房间。他摊开手心,那份诊断报告已经被他捏得皱皱巴巴。他盯着上面冰冷的医学名词和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份报告塞进了抽屉最底层,用力关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残酷的真相重新掩埋。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细究。每多想一分,心脏就像被钝器重击一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看着楼下逐渐苏醒的小城,早点摊升起炊烟,上班的人流开始涌动。
一切都和他昨天、前天、过去无数个麻木的日子一样。
但又什么都不同了。
他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将他过去所有怨恨、不甘、自我放逐都变得可笑而可怜的真相。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来敲门,他隔着门板哑声说想睡觉。他确实躺在床上,但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
他需要做一个决定。
知道了真相,然后呢?
继续留在这个小城,守着这份迟来的、沉重的真相,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腐烂下去?
还是……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去找他。
去A市。去那个他曾经决绝删除、又偷偷添加回来(设置了仅聊天,且没有打招呼)的联系人所在的医院。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诱惑力。
可是,见到他,又能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问他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推开自己?还是……看着他可能已经无法动弹、甚至无法清晰思考的样子,然后呢?
他能做什么?一个失业、颓废、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能为他做什么?
无力感再次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一个声音嘶吼着让他去,哪怕只是看一眼;另一个声音冷静而残忍地提醒他现实的残酷和自身的无能。
傍晚时分,母亲终于忍不住,强行推开了他的房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小屿,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出去回来就不对劲……”母亲看着他憔悴不堪的样子,眼圈红了,“跟妈说,是不是……是不是又想起尚雾那孩子的事了?”
陈屿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把鸡汤放在桌上,坐在床边,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那天你晕倒送医院,你爸托人在A市打听了一下……那孩子,命是保住了,但听说……情况很不好。一直昏迷着,也没什么亲人陪在身边,就一个护工……唉,作孽啊……”
没什么亲人陪在身边……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陈屿心里那堵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想象着尚雾独自躺在冰冷的病房里,周围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陌生人程式化的护理。那个曾经骄傲、热烈、哪怕背负着沉重命运也要独自抗争的人,最终落得如此境地……
而他,这个被他用尽全力推开、本该拥有“正常”人生的人,却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自怨自艾,犹豫不决!
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某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因为动作太猛,眼前黑了一下,但他稳住了。
“妈,”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几天来从未有过的清晰,“帮我订张去A市的票。最快的。”
母亲愣住了,担忧地看着他:“小屿,你去能干什么?那边……”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陈屿打断她,眼睛赤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但我必须去!我不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儿!”
他想起录音里那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所有路都好像走不通了……别放弃,行吗?”
他现在,就是尚雾所有路都好像走不通的时候。
而他,不能再放弃了。
哪怕前方是更深的绝望,是更残酷的现实,他也要去。去面对。去告诉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那条他自以为斩断的线,其实……一直都在。
母亲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光,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妈给你订票。”
陈屿转身,开始疯狂地往那个破旧背包里塞东西——几件换洗衣服,充电器,钱包里所有皱巴巴的现金,还有……那个装着SIM卡和空笔记本的纸盒,以及那份被他重新拿出来的、皱巴巴的诊断报告。
动作慌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几个小时后,他再次站在了长途汽车站。这一次,目的地明确——A市。
他攥着那张薄薄的车票,看着大巴车缓缓驶出车站,驶向那个充满未知和可能的、残酷的终点。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为了那个十七岁时,想和他一起下地狱的少年。
也为了那个,在漫长而孤独的告别里,从未真正放手的……自己。
去A市的大巴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夜色中吭哧吭哧地爬行。陈屿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偶尔有对面车灯像流星般划过,瞬间照亮他苍白麻木的脸。
他没有睡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份诊断报告上的字句,和尚雾录音里那句“别放弃,行吗?”。这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自己冲动,甚至愚蠢。一个身无分文、连自己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跑去A市能做什么?也许连医院的大门都进不去,也许只能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隔着ICU的玻璃看一眼那个浑身插满管子、可能已经认不出他的人。
但,他无法停下。
就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着他,逼着他必须去面对。去亲眼确认那个最坏的结局,或者…去抓住那亿万分之一的、渺茫的可能。
天快亮时,大巴终于晃晃悠悠地驶入了A市汽车站。陈屿随着人流下车,站在清晨清冷的空气中,有些茫然。A市比他想象中更大,更繁华,也更冷漠。高楼大厦像冰冷的钢铁丛林,切割着灰白色的天空。
他找了个公共厕所,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逃难的。然后,他走到车站外的公交站牌前,研究着去那家医院的路线。
辗转了几趟公交,问了无数次路,当他终于站在那家以神经外科闻名全国的三甲医院门口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医院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的味道。
他仰头看着高耸的、冰冷的住院大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就是这里了。尚雾就在里面的某一层,某一个房间。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背包带子,迈步走了进去。
大厅里熙熙攘攘,挂号排队的人蜿蜒如长龙。他避开人流,径直走向电梯,按下了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
电梯上升时的那种失重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走出电梯,走廊里安静了许多,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更浓。护士站后面,几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护士正在忙碌。他走过去,喉咙发紧。
“你好,我…我想探视一下病人,尚雾。”他的声音干涩。
一个年轻的护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公式化地问:“叫什么名字?跟病人什么关系?”
“陈屿。我是…他朋友。”
护士在电脑上查询着,眉头微蹙:“尚雾?ICU 3床的那个?抱歉,他现在还在重症监护期,非直系亲属不能探视。而且…”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他情况不太稳定,一直没脱离危险。”
不能探视…情况不稳定…
陈屿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连见一面都这么难。
“我…我就看一眼,就在外面…”他试图争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护士摇了摇头,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真的不行,规定就是这样。您是他朋友的话,可以等他转到普通病房再…”
就在这时,护士站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另一个护士接起,听了几句,脸色微变,对着年轻护士快速说道:“3床情况有变,血压骤降,通知医生!准备抢救!”
3床!尚雾!
陈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想也没想,趁着护士匆忙离开座位的间隙,像疯了一样朝着ICU的方向冲了过去!
“哎!你站住!不能进去!”身后的护士惊呼道。
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冲到ICU那扇厚重的、紧闭的自动门前,用力拍打着冰冷的玻璃!
“尚雾!尚雾!”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
门内,隐约可以看到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各种仪器发出急促的警报声,红灯闪烁。他看不到尚雾,只能看到被拉起的帘子一角,和地上匆忙移动的鞋影。
他被闻讯赶来的保安死死拉住,拖离了门口。
“放开我!让我进去!他不能死!他不能!”陈屿拼命挣扎着,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濒死的野兽。
但保安的力气很大,他像一只被拎起的小鸡,毫无反抗之力。他被拖拽着,远离了那扇象征着生死的门,远离了那个他跨越千里而来、却连一面都见不到的人。
最终,他被“请”出了住院部大楼,狼狈地跌坐在医院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阳光刺眼,人来人往。没有人多看这个失魂落魄、满眼血丝的年轻人一眼。
他坐在那里,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和恐惧。
抢救…
血压骤降…
他会死吗?
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冰冷的医院里,孤独地死去?
而自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神空洞,像两个被掏空的窟窿。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漫无目的地沿着医院外的街道走着。背包里那点可怜的现金,甚至不够他在A市住一晚像样的旅馆。
他走到一个街心公园,找了个没人的长椅坐下。看着眼前嬉闹的孩子和悠闲的老人,感觉自己像个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破旧的纸盒,取出那张SIM卡和空笔记本。又拿出那份诊断报告。
阳光照在报告上,“遗传性小脑共济失调”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所以,这就是结局了吗?
他跨越千里,带着迟来的真相和一点点可笑的勇气,最终却连那人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等待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
他不甘心。
他猛地站起身,再次走向医院。这一次,他没有再去住院部,而是绕到了医院后面,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靠近后勤通道的角落,靠着墙坐下。
他决定等。
就在这里等。等到他能探视,或者…等到最终的消息传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正午到黄昏,再到华灯初上。他又冷又饿,口袋里只剩下几个硬币,连瓶水都买不起。夜晚的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他蜷缩在墙角,把背包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意识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有些模糊。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废弃的灯塔。外面狂风暴雨,里面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分享着同一包跳跳糖,嘴唇相贴,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糖粒的甜。
“会下地狱吧?”
“那就一起。”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将他从半昏迷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到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移动病床,从后勤通道匆匆出来,朝着旁边一栋矮楼的方向而去。床上躺着的人盖着白布,看不清面容。
是…尚雾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瞬间手脚冰凉!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想要看清!
但病床很快被推入了那栋矮楼,门在他面前关上。那栋楼…好像是…太平间?
不——!
陈屿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碎裂!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似乎听到一个极其微弱、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屿……”
“……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