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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018 ...

  •   陈屿感觉自己在下沉。
      四周是粘稠的、冰冷的黑暗,像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他,往更深的地方坠去。听不到声音,也感觉不到身体,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失重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点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暗。
      那光很熟悉,是夏天午后,透过体育器材室积满灰尘的气窗,投下来的,带着毛边的光柱。光柱里,灰尘像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他看见年轻的自己,靠在堆叠的软垫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百无聊赖。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逆着光,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走了进来,轮廓被阳光勾勒得有些模糊。
      “你在这啊。”那个身影说,声音带着变声期后的微哑,自然地反手带上了门。
      是尚雾。
      场景猛地切换。是那个废弃的灯塔内部,锈蚀的铁架,盘旋的楼梯。外面狂风暴雨,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轰鸣。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分享着一包跳跳糖,糖粒在舌面上噼啪炸开。尚雾凑过来,带着海风和糖粒的气息吻他,嘴唇柔软而冰凉。
      “我们会下地狱吧?”他听见自己当年傻乎乎地问。
      “那就一起。”尚雾咬住他的锁骨,声音含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地狱比这里暖和。”
      画面再次扭曲。变成了大学时深夜的麦当劳,灯光惨白。他们并排坐在角落,面前堆着高高的习题册。他困得眼皮打架,尚雾递过来一杯滚烫的咖啡,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
      “撑住,”尚雾低声说,眼底有血丝,却带着笑,“天亮就好了。”
      然后,一切色彩开始褪去,像被雨水打湿的油画。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画面,开始破碎,剥落。
      他看见尚雾转身离开,走在一条越来越亮的、他无法触及的路上,背影决绝。他看见自己独自站在昏暗的河堤上,将那只绿色的恐龙扔进漆黑的河水。他看见手机屏幕上,那条宣告婚讯的消息,和那个被他最终删除的联系人头像。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条新闻标题,像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意识里:
      《突发:A市知名科技公司创始人尚雾遭遇严重车祸,情况危急》
      还有那张打了马赛克的事故现场照片,扭曲的金属,破碎的玻璃,和一滩刺目的暗红。
      不——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心脏的位置猛地炸开!比额头撞在座椅上还要疼上千百倍!
      他不能死!
      他还没有…
      他还没有亲口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陈屿的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混乱中挣扎。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抓住什么,却只有虚空。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阻碍,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声音很远,带着焦急,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小屿…小屿!醒醒!”
      是母亲的声音。
      紧接着,另一个更沉稳些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陈屿!听得见吗?能听见就动动手指!”
      黑暗开始剧烈地晃动,像投入石子的水面。那点微弱的光再次出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
      陈屿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又闭上了眼,适应了好几秒,才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一张挂着的、还剩半瓶的透明点滴。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父母焦急憔悴的脸庞。母亲的眼睛红肿着,看到他醒来,眼泪又涌了出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小屿!你吓死妈了!你总算醒了!”
      父亲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但眼神里也透着明显的 relief (放松)。
      “我…”陈屿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怎么了?”
      “你在高速上晕倒了!”母亲带着哭腔说,“还好后面车的司机好心,把你送来了医院…医生说你是急火攻心,加上有点中暑脱水…”
      高速…晕倒…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大脑。那条新闻,狂奔,事故现场,那摊刺目的暗红…
      尚雾!
      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父亲按住了肩膀。
      “别乱动!还在输液!”父亲沉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尚雾呢?!”陈屿顾不上其他,急切地抓住父亲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怎么样了?!新闻上说…车祸…他…”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父亲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沉默了一下,和母亲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他…”父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已经脱离危险了。”
      脱离危险了?
      陈屿愣住了,紧绷的神经像是瞬间被抽走,整个人脱力地瘫回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病号服。
      还好…还好…
      但随即,父亲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父亲的声音低沉,“听说伤得很重,尤其是头部和脊椎…就算醒过来,以后…可能也站不起来了,而且…大脑受损,认知功能也…”
      父亲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站不起来了…认知功能受损…
      陈屿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刚刚涌起的那点庆幸,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在实验室里专注自信的尚雾…再也站不起来了?甚至连正常思考都成了问题?
      这比死亡…又好到哪里去?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低声啜泣:“这都是命啊…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
      父亲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屿的肩膀:“你先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你自己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了。”
      护士进来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调整了点滴速度,嘱咐他安心静养。
      父母又守了他一会儿,看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些,才被他劝回去休息了。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坠落。像他此刻的心跳,沉重,而无力。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织成一片模糊的光网。
      尚雾…
      那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无尽的苦涩。
      他想起自己删除联系人时那点可笑的决绝,想起在河堤上扔掉恐龙时那点无用的愤怒,想起看到他婚讯时那点卑劣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
      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那个人,被他亲手推开、彻底放弃的人,如今正躺在另一个城市的医院里,生死一线,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光芒和未来。
      而他,除了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连去看他一眼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陈屿缓缓地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滚落在雪白的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夜色深沉。
      而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一片再也无法跨越的、名为现实和命运的,废墟。
      医院的日子像一碗忘了放盐的白粥,寡淡,粘稠,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陈屿在床上躺了三天,每天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减少,看着窗外天色明暗交替。医生说他没什么大事,就是急火攻心加上身体虚脱,调养几天就好。
      父母每天轮流来送饭,陪他坐一会儿,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不再提工作,也不提尚雾。那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病房里的空气更加沉闷。
      第四天早上,医生查房后说他可以出院了。陈屿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默默收拾着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其实就是一套换洗的病号服和一部手机。
      办完手续,走出医院大门,夏日的阳光依旧刺眼,带着一股消毒水味散尽后的、属于街市的浑浊气息。他站在台阶上,有些茫然。回家?回到那个拉紧窗帘的房间,继续对着发光的屏幕发呆?
      母亲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说:“回家妈给你炖汤,好好补补。”
      他没应声,目光落在街对面一个推着小车卖糖炒栗子的摊贩身上,那股甜腻的焦香被热风送过来,让他胃里一阵莫名的翻搅。
      回到家里,一切照旧。父亲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书房。母亲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陈屿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房间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窗帘紧闭,电脑屏幕暗着。他在书桌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落满灰尘的桌面。
      他没有开电脑,也没有拉窗帘。就这么在黑暗里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出院前的状态,甚至更糟。那种得知尚雾出事后短暂的、剧烈的情绪波动过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更无力的虚无。他连出门晃荡的力气都没有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都需要母亲再三催促。
      他开始长时间地发呆,眼神空洞。有时母亲推门进来,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墙壁,吓得赶紧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好像随着那天在高速上的晕倒,一起死掉了。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陈屿正对着窗外发呆,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他很少收到短信了,除了运营商的催费通知和垃圾广告。他懒洋洋地拿起来,瞥了一眼。
      发信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陈先生您好,您有一个快递包裹滞留在城西驿站,请凭取件码 ****** 尽快领取,逾期将退回。”
      快递?陈屿皱了皱眉。他很久没在网上买东西了。难道是父母买的?
      他没多想,把手机扔回桌上。大概是发错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那个号码又断断续续发来了几条同样的催促短信,语气一次比一次急切。
      陈屿被烦得不行,加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被这条莫名其妙短信勾起的烦躁,在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决定去那个驿站看看。反正也没事做。
      驿站离他家不远,在一个老旧小区的一楼门面房里,光线昏暗,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空气里有一股纸箱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陈屿报出取件码,驿站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堆积如山的包裹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个扁平的、书本大小的纸盒递给他。
      包裹很轻,外面缠着厚厚的胶带,寄件人信息处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出是从A市寄出的。收件人确实写着他的姓名和这个他几乎不用的旧手机号。
      A市?
      陈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拿着那个轻飘飘的盒子,走到驿站门外屋檐下。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盯着那个包裹,像是盯着一个潘多拉魔盒。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手指有些发凉。
      会是什么?
      谁寄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撕开了那层厚厚的胶带。
      里面没有缓冲物,只有一本硬壳的、封面素净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皮,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
      他拿起笔记本,触手微凉。翻开第一页,空白的。
      第二页,还是空白。
      他快速地向后翻去,一页,又一页,全都是空的。
      直到翻到接近中间的位置,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里,夹着一样东西。
      不是纸,而是一张薄薄的、有些磨损的SIM卡。就是那种老式的、大卡的SIM卡。
      卡被透明胶带小心地固定在纸页上。旁边,用他无比熟悉的、干净利落的笔迹,写着一行字。那支刻着“C”的钢笔写出的字。
      只有一句话,和一个落款。
      “如果有一天,所有路都到了尽头。”
      “—— 尚雾。 2018. 夏”
      2018年夏天。那是他们高考结束,各自奔赴不同大学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陈屿的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下的纸张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微弱的温度。他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认得这张SIM卡。是他高中时用了三年的那张,后来换了智能手机,这种大卡就废弃不用了,他随手不知道塞到了哪个角落。
      尚雾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又为什么…在这么多年后,用这种方式,寄还给他?
      “如果有一天,所有路都到了尽头…”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他心底那把早已锈死的锁里。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时间尘封的画面,伴随着这句话,轰然炸开!
      他想起高中时,他们躲在图书馆书架深处,尚雾在他耳边低声说:“要是以后咱俩走散了,就用这个当暗号。”
      他当时还笑他幼稚。
      想起更早以前,在那个他们秘密基地般的废弃灯塔里,尚雾看着远处海面上风暴将至的乌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陈屿,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所有路都走不通了,你就回这里看看。”
      ……
      原来,他早就埋下了伏笔。在一切尚未开始、或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为他们可能的离散,留下了一个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路标。
      陈屿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猛地转过身,冲进雨幕里,甚至忘了跟驿站老板打声招呼。他跑得很快,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但他感觉不到冷。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跑回家,冲进房间,反锁了门。父母在客厅被他弄出的动静惊动,询问了几句,他没理会。
      他颤抖着手,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旧读卡器,又找出那部早已淘汰的、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SIM卡从笔记本上取下来,吹掉上面可能沾染的灰尘,然后插进读卡器,连接电脑。
      电脑识别出硬件,弹出了可移动磁盘的图标。
      磁盘里,只有一个文件。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很简单,就一个字:
      “雾。”
      陈屿盯着那个文件名,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它。
      音响里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的电流声,像是录音设备刚启动时的噪音。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尚雾的声音。
      比记忆中要年轻一些,带着点变声期后的微哑,但依旧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音频开始】
      (轻微的呼吸声,然后是尚雾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紧张)
      “咳…陈屿。如果你听到这个…嗯,估计是到了…嗯,那句话说的那个时候了。”
      (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
      “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可能,就从偷你这张SIM卡开始?哈哈…(干笑两声,很快收敛)高二那次,去你家打游戏,看你把旧卡随便扔在桌上,就…鬼使神差地摸走了。是不是挺变态的?”
      (自嘲地笑了笑)
      “当时就想…留个念想?或者…做个保险?万一以后…你知道的,我们这样…见不得光,说不定哪天就…散了。”
      (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我其实…挺怕的。怕我爸知道,怕别人指指点点,更怕…把你拖下水。你那么好…”
      (又是一段沉默,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所以…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所有路都好像走不通了,你觉得哪儿都去不了的时候…别放弃,行吗?”
      (声音忽然急切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
      “回灯塔去看看。就我们那个…虽然估计早拆了。但回去看看,好吗?”
      “我在那儿…埋了东西。不是啥值钱的,就是…一些我觉得重要的,关于我们的…破烂儿。”
      (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温柔)
      “陈屿…不管以后怎么样,不管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在哪儿…”
      (深吸一口气)
      “你记住,十七岁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起下地狱的。”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然后彻底归于寂静。)
      【音频结束】
      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陈屿脸上。他维持着点击鼠标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被施了定身咒。
      雨水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把脸埋进摊开在桌上的、那本空白的笔记本里。
      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痛哭。
      笔记本空白的纸页,迅速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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