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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唤我名 ...

  •   小城的生活像一池不起波澜的温水,慢慢将人泡得发胀、麻木。陈屿在的那个小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车间里的机器声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调子。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对着同样的几张面孔,听着同样琐碎的抱怨。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昨天和前天没什么不同,明天大概也一样。
      父母开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托人介绍了几个姑娘。陈屿去见了几次,姑娘们都挺好,文静,踏实,是适合过日子的类型。但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聊天像完成任务,吃完饭送人回家,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后来,他干脆以工作忙为借口,推掉了后续的安排。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架上那些高中大学时的书,被他用旧报纸盖了起来,眼不见为净。那台旧电脑也很少开了,屏幕积了层薄灰。
      偶尔,他会骑着那辆二手电动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悠。小城很小,一会儿就逛完了。他穿过喧闹的菜市场,穿过冷冷清清的旧商业街,最后总会不自觉地骑到城郊那条快要干涸的河边。
      河堤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败了些。他停下车,坐在落满灰尘的石阶上,看着浑浊的河水慢吞吞地流。远处是新建起来的高层住宅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苍白的天光。
      他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天色暗下来,河风带着寒意吹透单薄的外套,才慢腾腾地起身回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耗着。直到厂里因为效益实在太差,要分批裁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搅动了这一池死水。
      空气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平时还算和睦的同事,眼神里都多了点别的东西。拉帮结派的,找领导汇报工作的,一下子多了起来。陈屿依旧沉默,但他知道,自己这种没背景、没突出贡献、也不善交际的,多半是第一批被考虑的对象。
      他没去找领导,也没跟任何人结盟。只是每天按时上下班,把该干的活干完。心里不是不慌,但那点慌乱很快就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压了下去。还能怎么样呢?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混日子。
      裁员名单公布的前一天,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落在地上就化了。陈屿加完班,走出厂门,天已经黑透了。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疼。
      他没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又骑到了河堤。
      雪夜的河堤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和远处模糊的车灯。河水黑黢黢的,像凝固的墨。他在老地方坐下,石阶冰冷刺骨。
      掏出手机,屏幕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他下意识地划开,手指在空荡荡的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点开了浏览器。他自己都不知道想搜什么,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
      页面跳转,第一条就是相关新闻。还是关于尚雾的公司,标题很醒目,宣布又完成了新一轮融资,金额巨大,领投的是某个国际知名的风投机构。新闻配图是尚雾和投资方代表的握手照片,他穿着熨帖的西装,笑容得体,眼神锐利,已经完全是一副青年企业家的派头。
      陈屿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雪粒落在他屏幕上,很快化成小小的水珠。
      他关掉浏览器,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插在兜里,摸到了那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是那只绿色恐龙。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把它揣出来了。
      他把它拿出来,放在眼前。塑料在雪夜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点黯淡的绿光。那傻乎乎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有点刺眼。
      他想起高中毕业那个夏天,也是在这里,尚雾把这玩意儿塞给他,说“替我戴着”。想起大学时,两人在各自陌生的城市,靠着断断续续的消息和这傻了吧唧的恐龙,勉强维系着那点可怜的联结。想起他最后删除联系人时,那点近乎赌气的决绝。
      可现在,他坐在这里,揣着这只可笑的恐龙,面对着即将失业的窘境。而照片里的人,正在另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真他妈可笑。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自嘲、不甘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像冰冷的河水一样,瞬间淹没了了他。他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恐龙朝着漆黑的河面扔了出去。
      绿色的影子在雪夜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浑浊的河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没了。
      这次是真的没了。
      陈屿维持着扔出去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中。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大口喘着气,白雾在眼前迅速散开。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放下手臂,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他颓然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
      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一开始是无声的,后来变成了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在这个空无一人的、下着雪的河堤上,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麻木。
      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隔着这么远、这么深的距离?
      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碎成了齑粉?
      没有答案。只有风声,雪落声,和他自己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泪都快冻住了,他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雪水。眼睛又红又肿。
      他抹了把脸,站起身。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
      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他推起电动车,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彻底溃败的地方。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起来。不是电话,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铃声,突兀地响彻在寂静的雪夜里。
      他愣住,心脏莫名地一跳。这个时间,谁会给他打视频?
      他慢吞吞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头像,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是尚雾。
      那个他亲手删除,却又在某个酒后失控的深夜,偷偷重新搜索并添加回来(设置了仅聊天,且没有打招呼)的,柴犬头像。
      头像在跳动,铃声在持续。一声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盯着那个头像,手指僵硬,呼吸都屏住了。接?还是不接?
      雪落在手机屏幕上,很快模糊了那个跳跃的图像。
      他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告诉对方,我刚刚扔掉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信物?告诉我可能要失业了?还是像过去几年那样,干巴巴地说一句“还行”?
      铃声还在固执地响着,在空旷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屿看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跳跃的头像,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片埋葬了过去的、漆黑的河水,和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泥泞的路。
      他最终,也没有按下那个接听键。
      只是任由铃声,一声,又一声,响到自动挂断。
      屏幕暗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只有雪落无声。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落满了雪的雕像。很久,才推着电动车,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河堤。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幕里,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只剩下那只沉入河底的绿色恐龙,和那通无人接听的视频请求,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早已千疮百孔、却终究未能彻底斩断的过去。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城裹了层薄薄的白被子,太阳一照,晃得人眼睛疼。陈屿推着电动车从河堤回来,鞋子和裤脚都湿透了,冰碴子顺着裤管往上钻,冷得他牙齿打颤。脑子里浑浑噩噩,像塞了一团被水泡烂的棉花。
      回到家,父母还没起床。他轻手轻脚换了衣服,把湿裤子团成一团塞进洗衣机,然后一头栽进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外面传来父母起床的动静,洗漱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轻响,还有压低嗓门的说话声。他闭着眼,一动不动。
      手机就放在枕头边上,安安静静,像块冰冷的砖头。那通未接视频的提示还挂着,红色的数字“1”像个嘲讽的烙印。他没点开,也没删除,就那么放着。
      厂里今天公布裁员名单。他躺到快中午,才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脸色灰败,眼下一片青黑,胡子拉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骑着小电驴往厂里赶,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路上积雪化了,泥泞不堪。他心里意外的平静,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麻木。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厂门口围了些人,嗡嗡地议论着。公告栏前挤满了脑袋。陈屿没往前凑,把车停在远处,点了根烟,靠在车座上慢慢抽着。烟雾吸进肺里,带着点廉价的辛辣。
      过了一会儿,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人面露庆幸。他看到同车间一个平时挺巴结领导的老王,红光满面地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小陈,没事儿!年轻,机会多的是!”
      陈屿扯扯嘴角,没说话。心里明白了。
      果然,等人散得差不多了,他走过去。白纸黑字的名单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理由写得很官方,“因公司业务调整”。
      意料之中。他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几秒,转身就走。
      去车间收拾个人物品,一个破茶杯,半包没抽完的烟,还有件旧工装。同车间剩下的人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漠然,也有点兔死狐悲的意味。他没看任何人,把东西塞进一个塑料袋,拎着就走出了车间。
      厂门外,阳光刺眼。他眯着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工厂特有的机油味和雪后的清新。失业了。在这个经济不景气的小城,找下一份工作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他没直接回家,骑着车在城里瞎转。经过人才市场,门口冷冷清清,贴着的招聘启事大多是服务员、保安、流水线操作工。他看了一眼,油门一拧,走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在一个路边摊买了两个包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啃。包子有点凉,馅儿也少,但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不是视频,是条微信消息。他动作顿住,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掏出手机。果然是那个柴犬头像。
      没有质问昨晚为什么不接视频,只有一行字,没头没尾:
      “我要结婚了。”
      后面跟了个电子请柬的链接。
      陈屿的手指僵在冰冷的屏幕上,包子馅儿的油渍蹭在了屏幕一角。他看着那行字,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有点理解不了。
      结婚?
      和谁?
      沈思源吗?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画面,大学时照片里那个总是出现在尚雾身边的戴眼镜男生,杂志上并肩而立的“黄金搭档”,峰会台下微笑注视的目光……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闷闷的疼。紧接着,一股说不清是荒谬还是解脱的感觉涌了上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最后是这样。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手指动了。
      没有点开请柬,也没有回复任何话。
      他直接长按那条消息,选择了“删除”。
      然后,他点开那个柴犬头像,进入资料页,找到那个红色的“删除联系人”选项。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
      点击,确认。
      头像和名字瞬间消失。连同那条宣告婚讯的消息,一起被抹去。
      像擦掉桌面上的一粒灰尘。
      他收起手机,把最后一口冰冷的包子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喉咙有点堵。
      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他跨上电动车,拧动油门,汇入了车流。
      没有目的,就这么一直骑。穿过喧闹的市区,穿过安静的巷道,穿过结着薄冰的桥洞。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吹得他眼睛发涩。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废弃的灯塔里,少年咬着他的嘴唇,血腥味混着海风的咸涩。想起那人说:“那就一起。”
      想起后来无数个日夜,那些渐行渐远的疏离,那些言不由衷的对话,那些被现实磨平棱角、最终沉入河底的塑料恐龙。
      都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他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直到电动车发出电量不足的警报声。他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街角,四周是低矮的、贴着白色瓷砖的旧楼。
      天快黑了,路灯次第亮起。小城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干净净,再也没有那个跳跃的头像。他翻到通讯录,找到母亲的号码,拨了出去。
      “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失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母亲刻意放轻的声音:“…没事,回来再说,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嗯。”他挂了电话。
      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街角。未来怎么办?他不知道。考研?考公?还是去外地找个活儿干?
      一片迷茫。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被他亲手扔掉了,删除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好。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推着彻底没电的电动车,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去。
      背影融入小城灰暗的暮色里,和无数为生活奔波的身影一样,普通,渺小,不起眼。
      只是从此,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叫做“尚雾”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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