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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未命名的恋人 ...

  •   大三这年,时间像按了快进键,嗖地一下就滑到了下半学期。校园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氛,考研的、考公的、找工作的,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旋转,脸上写着明晃晃的“前途”二字。
      陈屿也成了这陀螺大军中的一员。家里的意思很明确,指望他考研,换个好点的学校,洗刷一下二本出身的“污点”。他自己没什么想法,或者说,懒得有想法。跟着报了名,买了厚厚一摞参考书,加入了图书馆占座大军。
      每天的日程固定得像课程表:早上七点起床,去图书馆抢位置,刷题,看网课,中午啃个面包,继续刷题,晚上十点闭馆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宿舍。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唯一的色彩大概是食堂电视里偶尔播放的体育新闻。
      他跟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了。手机常年静音,除了家里偶尔打来的、询问复习进度的电话,几乎不再有别的响声。那个柴犬头像,已经很久没有在列表顶端出现过了。他甚至忘了上次点开对方朋友圈是什么时候。
      有时候学得头昏脑涨,他会抬起头,看着图书馆窗户外那棵掉了叶子的老树发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就像一台运转过载后需要冷却的机器。
      尚雾那边,据零星从其他老同学那里听来的消息,似乎是保研了,还是A大本校,跟着一个很厉害的导师。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陈屿正对着一道死活解不出来的数学题较劲。他听着室友略带羡慕的议论,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
      哦。保研了。挺好。
      他心里没什么波澜,像听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天气预报。继续低头看题。只是那道题,好像更难了。
      考研前的冬天,格外寒冷。南方没有暖气,宿舍里阴冷得像冰窖。陈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图书馆靠暖气片的位置缩成一团,手指冻得僵硬,写字都不利索。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头发大把地掉,失眠,胃口也不好。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人,有点陌生。
      偶尔,在深夜,他会点开手机,机械地刷着毫无意义的信息流。某个瞬间,手指会不受控制地点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将近一年前,他回的那个“还行”。往上翻,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和寥寥数语的、干巴巴的对话。
      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一会儿,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退出,关掉手机。心脏某个地方,会传来一阵细微的、钝钝的疼,很快又被更巨大的疲惫感淹没。
      没意义了。他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考研结束那天,走出考场,天色灰蒙蒙的。陈屿感觉像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败仗,浑身骨头都散架了。题很难,他做得一塌糊涂,心里基本有了数。
      回到租在校外的小房间(为了备考清净,他最后几个月搬了出来),他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床上,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家里打来的,小心翼翼地问考得怎么样。他含糊地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
      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外已经华灯初上。他坐起来,发了很久的呆。然后起身,拉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瓶矿泉水和半袋吐司。他拿出一瓶水,拧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穿上外套,决定出去找点吃的。
      小镇的夜晚比大学城热闹些,路边摊冒着热气,小餐馆里人声嘈杂。他没什么胃口,随便找了家面馆坐下,点了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面很快端上来,清汤寡水,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他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味道很一般,但他吃得异常专注,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吃完面,浑身暖和了一点。他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
      经过一家便利店,他走进去,想买包烟。其实他平时不怎么抽,只是这会儿突然想点一根。
      在货架前挑烟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的杂志区。一本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让他愣了一下。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合体的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属于成功者的自信和从容。标题很醒目:《新锐崛起:A大天才学子尚雾的科技创业之路》。
      陈屿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他几乎认不出封面上的那个人。那张脸依稀还有少年时的轮廓,但气质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成熟、锋利、遥不可及。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杂志,翻到对应的专访页。篇幅很长,配着几张照片:有尚雾在实验室里专注工作的,有在办公室里和团队开会的,还有一张是他和那个沈思源并肩站在一个看起来很高科技的设备前,微笑着接受采访。
      文章里充斥着“人工智能”、“机器学习”、“天使投资”、“市场前景”之类的词汇,描绘着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记者笔下的尚雾,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天赋异禀,勤奋努力,抓住机遇,乘风而起。
      陈屿一目十行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杂志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褶皱声。他看到文章里提到尚雾的公司刚刚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融资,团队核心成员包括他在A大的同学沈思源,两人被称为“黄金搭档”。
      面馆里那点暖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凉。他站在便利店的灯光下,看着杂志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那些他完全不懂的领域和成就,感觉自己像个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乞丐,偶然窥见了皇宫里的盛宴。
      格格不入。彻头彻尾的格格不入。
      他甚至没有感到嫉妒或者不甘,只是一种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隔阂感,像一堵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墙,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之外。
      店员走过来,礼貌地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陈屿猛地回过神,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慌乱地把杂志塞回架子上。
      “不用。”他低声说,甚至忘了买烟,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便利店。
      寒冷的夜风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霓虹闪烁,听着城市的喧嚣,却觉得自己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拿出手机,屏幕光在夜色中刺眼。他点开那个柴犬头像,朋友圈依旧是一条横线。他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开了“删除联系人”的选项。
      这一次,指尖没有颤抖。
      他按了下去。
      系统弹出确认提示:“将联系人‘尚雾’删除,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他没有任何犹豫,点击了“删除”。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瞬间从列表里消失了。连同那些曾经的争吵、陪伴、寥寥数语和大片空白,一起被抹得干干净净。
      像从未存在过。
      陈屿收起手机,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低着头,融入了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里。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快就被更多的身影淹没。
      夜还很长。路也还长。
      只是从此以后,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走了。
      毕业,像一场拖沓了很久的集体感冒,最后在一个闷热的下午,随着散伙饭的杯盘狼藉和宿舍楼的彻底清空,算是勉强画上了一个句号。没有眼泪,没有太多感慨,大家就像完成了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各自拖着行李,作鸟兽散。
      陈屿的考研结果毫无悬念地落了榜。他没太多失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家里托了点关系,在家乡小城给他找了个工作,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私营小厂里当技术员。专业不算完全对口,但也凑合。
      离校那天,他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房间空了,只剩下满地的废纸和垃圾,还有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剩饭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他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四年的地方,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然后,他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乡小城,生活节奏瞬间慢了下来,慢得让人心慌。小厂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环境嘈杂,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机油和塑料加热后的怪味。工作内容单调重复,检查设备,记录数据,处理一些简单的故障。同事大多是本地人,年纪比他大不少,话题围绕着家长里短、麻将牌局和油价涨跌。
      陈屿话少,显得格格不入。每天按时上下班,骑着辆二手电动车,穿梭在小城灰扑扑的街道上。下班回家,父母会准备好饭菜,问些工作上的琐事。他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吃完饭就躲回自己房间。
      房间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书架上摆着落满灰尘的奖状和旧课本。他有时会坐在书桌前发呆,一坐就是很久。窗外是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和电视机的嘈杂声。
      他跟过去的一切,彻底断了联系。班级群早就屏蔽了,偶尔有老同学通过其他途径加他微信,他通常忽略。手机对他来说,就是个闹钟和支付工具。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来的纸,一张张,一模一样,苍白乏味。
      直到那年冬天,一个异常寒冷的周末。小城下了场罕见的小雪,稀稀拉拉,落地就化了,反而让街道更加泥泞湿冷。陈屿窝在家里看电视,地方台枯燥的新闻过后,插播了一条财经快讯。
      画面一闪,他拿着遥控器的手顿住了。
      是尚雾。
      不是在杂志封面上,而是在一个看起来很高端的行业峰会现场。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站在演讲台后。比起几年前杂志上那张照片,他更加沉稳,眉宇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掌控感。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他正在发言,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手势有力。大屏幕上投射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台下坐满了衣着光鲜的听众,专注地听着。
      主播的画外音介绍着尚雾的公司最新突破的技术和广阔的市场前景,语气充满赞赏。镜头偶尔扫过台下,陈屿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沈思源,同样西装革履,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上的尚雾。
      快讯很短,大概一分钟就结束了。画面切回了天气预报。
      陈屿维持着拿着遥控器的姿势,僵在沙发上。电视里开始说明天是晴是雨,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缓慢而用力地收紧。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他知道尚雾会成功,但从没如此直观地、具象地感受到这种成功。那个在电视里侃侃而谈、被聚光灯和掌声包围的人,和他记忆里那个在体育器材室偷偷亲他、在河堤上跟他抢烤肠、在KTV里鬼哭狼嚎的少年,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了。
      差距已经不是一条鸿沟,而是一道天堑。他在泥泞的小城里骑着电动车,闻着机油味;尚雾在聚光灯下的顶级峰会里,谈论着改变世界的技术。
      电视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小屿,刚才电视上那个人,是不是你高中同学啊?叫…尚什么来着?哎哟,可真出息了!”
      陈屿猛地回过神,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放下遥控器,声音有点哑:“…看错了。”
      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是小城寂静的、湿冷的夜。没有霓虹,没有喧嚣,只有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他坐在地上,很久都没有动。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塞满了东西。过去几年的画面像褪色的胶片,一帧帧闪过:高中的烈日,大学的阴雨,图书馆的孤灯,考研的挫败,小厂的机油味……最后定格在电视里那张自信从容、却无比陌生的脸。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高三那个压力最大的晚上,尚雾偷偷溜到他家楼下,扔小石子敲他窗户。他爬下去,两人就蹲在墙根底下,分一包跳跳糖。尚雾嘴里噼里啪啦地响着,含糊不清地说:“等考完了,咱俩去环游世界!”
      当时他是怎么回的呢?好像骂了句“傻逼”,心里却偷偷觉得,也许真的可以。
      陈屿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原来,有些人,有些路,从那个夏天开始,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小城的夜晚,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就这样吧。
      他对自己说。
      彻底结束了。
      他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那个抽屉。里面杂七杂八塞着些旧东西。他翻找了一会儿,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物件。
      是那只绿色的、咧嘴傻笑的塑料恐龙钥匙扣。上面落满了灰。
      他拿起它,用手指抹去灰尘。恐龙的笑容依旧没心没肺。
      看了很久,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冰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他扬起手,做了一个要把它扔出去的动作。
      就像当年在河堤上,尚雾想扔却没扔出去那样。
      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他把那只恐龙紧紧攥在手心里,塑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关上了窗户,将那只恐龙和窗外冰冷的夜色,一起关在了外面。
      房间里的暖气烘得人发闷。
      他把它重新扔回抽屉深处,关上了抽屉。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像合上了一本再也无人翻阅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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