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台风眼》常俞swift

40、未抵达的台风眼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阳光炽烈得有些失真。交卷铃响的瞬间，整个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真空的、茫然的寂静，紧接着，是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混杂着狂喜、解脱、哭泣和呐喊的喧嚣。
　　尚雾随着麻木的人流挤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残留着心跳过速的余韵和笔尖摩擦答题卡的幻听。他站在熙攘的校门口，看着周围一张张激动到扭曲或平静到空白的脸，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掏空了内核的贝壳，轻飘飘地浮在燥热的空气里。
　　他在攒动的人头中，一眼就看到了陈屿。他正被几个同学围着对答案，侧脸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背脊挺直，依旧是那种惯常的、略显疏离的冷静模样。似乎感应到目光，陈屿转过头，隔着一片喧嚣，两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默契的眼神交换。只是极其短暂地、空洞地对视了一秒，仿佛两个从巨大爆炸中幸存下来的人，隔着弥漫的硝烟，确认对方还活着，仅此而已。然后，陈屿就被涌过来的更多人淹没了。
　　尚父尚母早已等在门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小心翼翼。母亲冲上来紧紧抱住他，声音带着哽咽：“考完了就好，考完了就好…”父亲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嘴唇翕动，最终只是重复着：“好儿子，辛苦了。”
　　他被家人的情绪包裹着，拥着往家走。回头望去，校门口依旧人山人海，沸反盈天，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家里气氛喜庆又微妙，父母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说话都轻声细语，绝口不问考得如何。尚雾睡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过去一年缺的觉全都补回来，醒来时常常不知今夕何夕。
　　他试图打游戏，手柄握在手里却提不起劲；想找同学出去玩，拿起手机又不知该拨给谁，说些什么。巨大的空虚感像潮水般涌来，填满了曾经被习题和考试塞满的每一寸空间。那根绷了太久的弦猛地松开，不是舒坦，而是无所适从的失重。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支刻着“S”的钢笔和那只傻笑的绿色恐龙。它们冰凉而安静。
　　第四天傍晚，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绚烂的橘红。尚雾正百无聊赖地按着电视遥控器，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只有一个字，来自陈屿：
　　“在？”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几乎是立刻回复：“在。”
　　那边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发来一个地址，是那个他们去过无数次、能俯瞰大半座城市的河堤。后面又跟了三个字：“见一面？”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接得近乎生硬。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里某个被锁死的角落。
　　“好。”他回复，手指有些发颤。扔下遥控器，抓起外套就冲出了门，甚至没跟父母多说一句。
　　夏日的晚风带着未散尽的暑气，吹鼓了他的T恤。他骑得飞快，链条发出急促的哗啦声，路旁的景物飞速倒退。越靠近河堤，心跳得越快，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莫名恐慌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河堤上的人比平时多些，多是散步纳凉的人。他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陈屿独自一人靠在堤边的栏杆上，背对着他，望着远处沉入城市天际线的落日。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背影显得有些单薄，也有些…孤独。
　　尚雾停下单车，放轻脚步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陈屿转过身。
　　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清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冷静沉着的眼睛里，此刻却盛着一种尚雾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空茫，有某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曾经在题海里培养出的、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默契，此刻仿佛被那场惊天动地的考试震碎了，只剩下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淡淡的腥气和不远处飘来的烤玉米的甜香。
　　最后还是陈屿先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干涩：“…来了。” “嗯。”尚雾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看着下沉的落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陈屿回答，目光依旧看着远方。
　　又是一阵沉默。夕阳一点点沉没，天际线的色彩愈发浓烈壮丽。
　　“你…”尚雾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答案对了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简直是最蠢的问题。陈屿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很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没对。不想对。”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又能怎么样。”
　　是啊，对了又能怎么样。分数就在那里，不会改变。未来就在前方，模糊不清。这一刻，结果似乎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场耗尽了他们所有心力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而他们，站在废墟之上，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呼吸，如何交谈，如何面对彼此，和那个即将到来的、没有标准答案的未来。
　　“我也是。”尚雾低声说，心里那点莫名的紧张忽然就消散了。他转过头，看着陈屿被夕阳勾勒出的侧脸，“…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陈屿终于也转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那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交汇、碰撞。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尚雾面前。
　　是那只绿色的、咧嘴傻笑的恐龙钥匙扣。塑料外壳在夕阳下反射着温暖的光泽。
　　“这个，”陈屿的声音依旧有些干涩，眼神却认真，“…还给你。”
　　尚雾愣住了，心里猛地一沉：“…什么意思？”难道这象征着结束？考完了，所以一切都要退回到原点？
　　陈屿看着他瞬间变了的脸色，似乎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急忙解释：“不是…我是说…”他罕见地有些语无伦次，“…它替我扛了很久。现在…考完了，该还给你了。它…本来就是你的。”
　　原来是这样。尚雾提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甚至撞出一丝酸软的笑意。他接过那只小恐龙，冰凉的塑料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他也从自己口袋里拿出另一只，并排放在掌心。两只一模一样的绿色恐龙在夕阳下傻傻地对着他们笑。
　　“那我的也还给你。”他说，拿起属于陈屿的那只，递还给他，“它们还是一对。”
　　陈屿看着掌心再次凑成一对的恐龙，紧绷的嘴角终于软化，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温柔。
　　“嗯。”他握紧那只恐龙，点了点头。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瑰丽的余晖，将云彩染成绚烂的紫红色。河面上的风大了一些，带着凉爽的水汽。
　　“接下来…”尚雾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轻声问，“…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陈屿回答得很诚实，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先好好睡几天。然后…再说吧。”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随着夜幕的降临，缓缓笼罩下来。不再有做不完的试卷，不再有背不完的考点，不再有令人窒息的压力。未来像眼前这片逐渐深邃的夜空，广阔，未知，却也因此充满了无限可能。
　　“欸，”尚雾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陈屿，脸上带着久违的、狡黠的笑意，“之前打赌，是不是我赢了？总分我可只比你低五分。” 他想起来了，月考那次赌约，他输了，条件是陪陈屿过生日。而现在，大考总分还没出，但根据平时成绩和难度估算，他极有可能实现逆袭。
　　陈屿挑眉，眼里也染上笑意：“成绩还没出，别得意太早。” “我不管，反正我觉得我赢了，”尚雾耍赖，“你得兑现条件。” “什么条件？” “嗯…”尚雾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看着陈屿，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以后每年我生日，你也得陪我过。公平吧？”
　　陈屿怔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融在晚风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好。”他答应得干脆，“每年都陪。”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波光摇曳，碎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晚风凉爽，拂过他们的发梢和衣角。
　　他们并肩靠在栏杆上，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座他们生长于斯、并刚刚为之奋不顾身拼搏过的城市。巨大的空虚感正在被一种缓慢滋生的、平静的期待所取代。
　　过去已然落幕，未来正在铺展。而他们手中，握着彼此归还的、成对的恐龙钥匙扣，和一个关于“每年”的、崭新的约定。
　　桥上有列车轰隆隆地驶过，带着灯火，奔向远方未知的夜色。
　　尚雾悄悄伸出手，小指勾住了陈屿放在栏杆上的小指。陈屿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反手，将他的整只手都握进了掌心。
　　温度交融，力度坚定。
　　这一次，没有人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