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台风眼》常俞swift

39、未抵达的台风眼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长假，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氛围中到来。

　　教室后墙上的倒计时数字触目惊心，像某种不可逆转的审判日。各科试卷不再是“雪片”，而是“雪崩”，几乎要将课桌淹没。

　　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汗水和风油精混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焦虑。

　　尚雾感觉自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齿轮因为过度磨损而发出刺耳的噪音。

　　眼前的模拟卷字迹时而模糊时而扭曲，公式在脑海里打架，找不到出口。

　　他烦躁地摘下眼镜，用力按压着酸涩的眼眶，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那个熟悉的方位，寻求一丝虚无缥缈的锚点。

　　陈屿的状态更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
　　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秩序，笔记依旧条分缕析，答题依旧精准，但那种游刃有余的冷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种深藏的、一触即断的紧绷。

　　他很少再抬头，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书桌前，只有握笔的手指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偶尔，尚雾能捕捉到他停下笔时，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近乎空茫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难以负荷的重压。

　　一种细密的恐慌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尚雾的心脏。
　　他不敢再轻易传递纸条，甚至不敢长时间地将目光停留，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打扰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之间那种隐秘的、甜蜜的默契，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压力挤压得变形，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一个周末，他们照例去了那家麦当劳。角落的卡座被习题册和试卷彻底占领，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堡垒。空气凝滞，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尚雾被一道反复出错的物理压轴题困住，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答案却始终在门外徘徊。挫败感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扔下笔，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低吼。
　　旁边的陈屿似乎被这动静惊动，笔尖顿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询问。他只是极快地、近乎仓促地瞥了尚雾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被打断思路的、近乎暴躁的烦躁，随即又迅速埋首回自己的卷子中，仿佛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世界。
　　那一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尚雾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他愣在那里，看着陈屿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笔尖，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沉默地收起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陈屿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全部心神都凝固在眼前的题目上。
　　尚雾独自一人走出麦当劳。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一切都喧嚣而陌生。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陈屿那个烦躁的眼神和颤抖的笔尖在不断回放。
　　不知道走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河堤。只是这一次，堤上空无一人，只有河水在黑暗中沉默地流淌，对岸的灯火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压力、疲惫、恐惧、还有被忽视的委屈，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击垮。他觉得自己和陈屿，就像两艘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的小船，被巨浪推着身不由己地前行，甚至连互相看一眼都成了奢侈。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抬头。
　　那个人在他身边坐下，同样沉默着。熟悉的、带着淡淡汗味和墨水味的气息传来，是陈屿。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段冰冷的距离，听着河水单调的流淌声。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终于，陈屿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尚雾没有动。
　　“我刚才…”陈屿停顿了很久，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那道题，卡了快一个小时…我…”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和颤抖：“…我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公式…思路…全乱了…”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砸碎了两人之间那层坚硬的隔阂。尚雾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屿。路灯昏暗的光线下，陈屿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慌和茫然，那种一直紧绷着的、强大的外壳碎裂了，露出里面同样脆弱不堪的内核。
　　原来，他不是不会害怕。原来，他也在崩溃的边缘。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怨愤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心疼和一种“原来我们都一样”的悲凉共鸣。
　　尚雾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而是用力地、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兄弟之间那样。 “乱个屁！”他的声音也沙哑着，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横，“你可是陈屿！你忘了谁都不会忘！”
　　陈屿的身体在他的拍打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尚雾，眼神依旧慌乱，却仿佛找到了一点焦点。
　　“那道题，”尚雾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不就是个复合场吗？先电场再磁场，受力分析画清楚，跟上次周考那道变式题思路差不多，就是多了个临界条件…”
　　他语无伦次地、把自己刚才卡壳时混乱的思路倒出来，不管对不对，只是想用声音填满这令人恐慌的沉默，只是想告诉对方，你看，我也乱，我们都一样。
　　陈屿怔怔地听着，眼神里的恐慌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试图跟上他混乱思路的努力。
　　“…所以，这里，洛伦兹力方向…”尚雾用手指在冰冷的石阶上胡乱划着。 “不对，”陈屿忽然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冷静，“电荷是负的，方向反了。”
　　两人就着昏暗的光线，在冰冷的石阶上，用手指划着根本看不清的图示，争论着力的方向，电势的高低，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盲人，试图用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那些知识还牢牢地待在脑子里。
　　争论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题目依旧无解。但他们却都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那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孤立无援感，在语无伦次的争论和笨拙的陪伴中，悄然消散了。
　　激烈的情绪退潮后，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平静。
　　陈屿向后靠在石阶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刚才…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尚雾也靠回去，看着城市夜空那片模糊的光晕，“…我也快疯了。”
　　又坐了很久，身上的热气散尽，夜露的寒意渗了上来。 “回去吧。”陈屿站起身，声音疲惫却平静，“明天…再说。” “嗯。”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没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并肩走着。走到分别的路口，陈屿停下脚步。他从书包侧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东西，塞进尚雾手里。
　　是一块巧克力，已经被体温焐得有些软了。 “补充点能量。”他说，目光看着别处。尚雾捏着那块柔软的巧克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你也是。”他说，也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颗薄荷糖，递给陈屿，“提提神。”
　　陈屿接过糖，攥在手心里。 “明天…”他顿了顿，“…老时间？” “老地方。”尚雾点头。
　　两人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尚雾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咬了一口，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慰藉。
　　他知道，回到书桌前，那些山一样的试卷和令人头疼的难题依然还在。倒计时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场风暴。
　　回到家里，摊开那道依旧无解的物理题，尚雾的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他拿起笔，重新审题，画图。这一次，那些扭曲的磁感线和电场线似乎清晰了一些。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屿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是他刚刚在草稿纸上重新画的、清晰工整的受力分析图，关键步骤用红笔标出。
　　下面跟了一行字：“刚才，谢了。”
　　尚雾看着那张图，又看了看手里还剩一半的巧克力，忽然笑了起来。
　　他回复：“明天麦当劳，薯条你请。” “好。”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通明。黑夜漫长，但黎明总会到来。而他们，正在这最后的、最黑暗的夜里，凭借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却至关重要的微光，和彼此笨拙却坚定的陪伴，跌跌撞撞地，向着那个未知的终点，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