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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回忆的破败 ...

  •   隔离室的白炽灯比审讯室的更冷,光线透过铁窗斜切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像块被遗忘的裹尸布。沈默躺在硬板床上,手腕和脚踝被宽幅皮带固定着,针管从手背扎进去,透明的镇静剂还在缓慢滴落,顺着血管爬向心脏,在那里织成一张黏稠的网。

      他的左眼眶换了新纱布,边缘依旧洇着暗红,像朵被按进雪地里的红梅。右手蜷在被子里,指腹上的伤口结了层薄痂,碰到床单时,会想起紫玻璃珠碎裂的瞬间——那声脆响里,好像裹着陈小树哭着喊“哥哥”的声音。

      意识在黑暗里沉浮,像片被浪卷走的叶子。

      先是闻到铁锈味。

      不是审讯室里镣铐的锈,是更潮湿、更黏腻的那种,混着霉斑和尿骚气,从墙壁的裂缝里渗出来。沈默的指尖开始发麻,他想动,却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狭窄的空间,四周是冰冷的木板,膝盖抵着下巴,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木屑的涩味。

      “哥……”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黑暗里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和福利院铁门上的锁链声一模一样。他记得这个声音,记得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就是拖着这样的铁链,把他和哥哥锁在地下室的。男人的指甲缝里总嵌着黑泥,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上沾着烟草的黄渍,像头没睡醒的野兽。

      “小哑巴,你哥今天又不老实。”男人的声音贴着木板传来,带着酒气,“你说,把他那只看我的眼睛挖了,他会不会乖点?”

      沈默拼命摇头,后脑勺撞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响。他想告诉男人,哥哥的眼睛是好的,哥哥会给我讲故事,会把偷来的糖果塞进我口袋里,哥哥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可他发不出声音。那时候他还不会说话,福利院的老师说他是个闷葫芦,只会睁着双大眼睛看来看去。只有哥哥知道,他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那些被锁在柜子里的夜晚,那些被针扎进掌心的疼,早就把他的声音吓跑了。

      铁链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哥哥的闷哼。沈默的指甲抠进掌心,血珠滴在木板上,晕开细小的红点,像哥哥教他画的太阳。他想起昨天哥哥偷偷把蓝玻璃珠塞给他,说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等我们跑出去,就把它种在土里,会长出好多好多星星,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蓝玻璃珠现在就在他的口袋里,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他的肋骨,像颗不会发烫的火种。

      “别碰他!”哥哥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血腥味,“有什么冲我来!”

      木板被猛地踹了一脚,震得沈默耳朵疼。他听见男人的低笑,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听见哥哥越来越急促的喘息。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子里,他想撞开木板,想扑过去抱住哥哥,可身体像被钉住了一样,只能在黑暗里发抖。

      “你哥的皮肤真白啊……”男人的声音黏糊糊的,“比那些橱窗里的娃娃还软……”

      “滚开!”哥哥的吼声里带着哭腔,“沈默!别看!捂住眼睛!快捂住眼睛!”

      沈默死死闭着眼,可那些声音还是钻了进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哥哥压抑的呜咽声,男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还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很轻,像他口袋里的蓝玻璃珠掉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渐渐停了。地下室里只剩下哥哥的呼吸声,很轻,很缓,像风拂过枯草。

      木板被拉开的时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男人背对着光,手里拿着根沾着血的铁链,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你哥睡着了。”他蹲下来,捏着沈默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你看,他是不是很乖?”

      沈默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落在地上的哥哥身上。哥哥的白衬衫被撕成了碎片,沾着黑红的血,像朵被踩烂的白玫瑰。他的眼睛睁着,瞳孔里映着地下室潮湿的天花板,没有光,像两颗熄灭的星星。

      “哥……”沈默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哥哥没有动。他的右手蜷在身侧,手指间还夹着半颗被捏碎的糖果,糖渣混着血,像融化的晚霞。

      男人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沈默手里。是那颗蓝玻璃珠,上面沾着黏糊糊的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什么。“你哥说,这是你的星星。”他拍了拍沈默的脸,指甲刮过他的皮肤,“现在,它是你的了。”

      沈默死死攥着玻璃珠,珠面的棱角硌进掌心,疼得他眼泪直流。他看着哥哥睁着的眼睛,突然想起哥哥昨天说的话。

      “星星会发光的。”

      “就算在黑夜里,也会发光的。”

      可哥哥眼睛里的光,灭了。

      “他死了。”男人站起身,踢了踢哥哥的腿,像在踢一块没用的木头,“不过别怕,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沈默的视线突然落在哥哥的手腕上。那里有块新的疤痕,是昨天为了护他,被男人用烟头烫的,像朵丑陋的花。哥哥说过,等疤痕长好了,就像戴了个银色的镯子,“以后我们有钱了,就买真的银镯子,戴在沈默手上,谁也抢不走。”

      银镯子……

      沈默的指尖突然开始发烫,蓝玻璃珠像在掌心烧了起来。他看着男人转身的背影,看着他腰间晃动的钥匙串,看着地下室角落里那把生锈的斧头。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很平静,不像刚才的嘶哑,也不像哥哥的哭腔,像冰面裂开的声音。

      “星星……会报仇的。”

      男人猛地回头,脸上的笑僵住了。“你说什么?”

      沈默没有回答。他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颗蓝玻璃珠。阳光从地下室的气窗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小小的光斑,像片被遗忘的星空。

      他一步步走向男人,走向那把生锈的斧头。哥哥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很轻,很缓,像在给他打拍子。

      “哥,”他在心里说,“你看,星星要亮了。”

      ……

      隔离室的铁门被推开时,祁临的脚步声惊醒了仪器的蜂鸣。护士正在换输液袋,看见他进来,低声说:“刚醒过一次,又昏过去了,嘴里一直在念叨什么。”

      祁临点点头,走到床边。沈默的眉头皱得很紧,睫毛上沾着冷汗,像挂着层霜。他的右手在被子里动了动,指节泛白,好像还在攥着什么。

      “他说什么了?”祁临的声音很轻,怕吵醒他,又怕听不清。

      护士想了想,“好像是……‘哥,别睡’。”

      祁临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拉开抽屉,拿出那份被江医生锁在铁盒里的病历。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是江医生娟秀的笔迹:

      “沈默,男,7岁入院。主诉:目睹兄长遭受性侵后死亡,应激障碍,失语三月。现症状:幻听,幻视,对密闭空间极度恐惧……”

      后面的字迹被水洇过,模糊不清。祁临知道,那是江医生的眼泪。他想起江医生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别让他记起来……永远别让他记起来……”

      可现在,镇静剂也拦不住那些记忆了。它们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藤蔓,顺着沈默的血管,缠上他的神经,要把他拖回那个潮湿的地下室,拖回那个星星熄灭的夜晚。

      沈默的身体突然开始抽搐,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的左眼眶在渗血,新换的纱布很快被染红,像朵在梦里重新绽放的血花。

      “哥……冷……”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床单上乱抓,“我怕黑……”

      祁临伸手想按住他,却被他猛地攥住了手腕。沈默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祁临的皮肉里。他的眼睛还闭着,眼球在眼睑下剧烈转动,像困在笼里的野兽。

      “别关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哥说,关灯了,星星就找不到家了……”

      祁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他想起第一次给沈默做心理疏导时,少年坐在窗边,手里攥着颗蓝色的玻璃珠,说那是哥哥留给他的。“哥哥说,等我攒够一百颗星星,他就会回来接我。”

      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孩子天真的幻想。直到昨天在湖边,他从淤泥里捞出那颗蓝玻璃珠,上面还沾着水草和碎贝壳,像沉在水底多年的秘密。

      “星星在这里。”祁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证物袋,里面装着那颗沾了泥的蓝玻璃珠,“你看,它没有丢。”

      沈默的手指松了松,似乎被这个声音安抚了。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眉头却依旧皱着,像还在梦里挣扎。

      祁临把证物袋放在他的枕边,玻璃珠透过塑料袋,泛着温润的蓝光,像颗不会熄灭的火种。他想起周医生的病历里写过,沈默被救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这颗珠子,指甲深深嵌进珠面,留下几道永远不会消失的裂痕。

      就像他心里的裂痕一样。

      隔离室的墙壁是隔音的,可祁临总觉得能听见地下室的铁链声。他看着沈默苍白的脸,看着他左眼眶不断渗出的血,突然明白,有些伤口从来就没有愈合过。它们只是被时间盖上了层薄痂,像湖面上结的冰,看起来很坚固,却经不起任何触碰。

      审讯室里那颗被摔碎的紫玻璃珠,陈小树画的金灿灿的太阳,哥哥留在糖果纸上的齿痕,男人沾着血的铁链……这些碎片在沈默的梦里旋转、碰撞,最后都变成了那颗蓝玻璃珠,沉在湖底,映着他永远睁着的眼睛。

      “哥……”沈默又开始呢喃,指尖轻轻碰了碰枕边的证物袋,“水好冷……”
      祁临蹲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沈默的掌心很烫,像是在发烧,又像是在燃烧。他想起福利院院长说过的话,说沈默刚被送过来的时候,总在夜里哭,抱着枕头喊“哥”,喊得撕心裂肺,像只被遗弃的小兽。

      “他哥是个好孩子啊……”院长叹了口气,“为了护着沈默,被那个畜生……唉,那孩子最后是自己咬断舌头死的,没让沈默听见……”

      没让沈默听见。

      可有些声音,就算听不见,也会刻在骨头里。就像有些疼痛,就算过了很多年,也会在某个下雨的夜晚,顺着血液流回来,带着湖水的腥气,带着地下室的霉味,带着哥哥最后那声没发出来的叹息。

      沈默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的右手死死抓住证物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是怕那颗蓝玻璃珠再次消失。

      “别带走它……”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像个迷路的孩子,“那是我哥……是我的星星……”

      祁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昨天在湖边,陈小树拉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脸问:“祁医生,哥哥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是真的吗?”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点了点头,说:“是啊,会变成最亮的那颗。”

      可现在他看着沈默,突然觉得那句话很残忍。有些星星,根本不会挂在天上。它们只会沉在湖底,藏在伤口里,留在被撕碎的记忆里,在每个黑暗的夜里,灼痛握着它们的人。

      隔离室的灯光突然闪了一下,映在沈默的脸上,左眼眶的血迹和右眼里的泪,像幅被雨水打湿的画。祁临看着他颤抖的睫毛,看着他掌心未干的冷汗,突然明白周医生为什么要在遗嘱里写“别相信沈默的眼睛”。

      因为那只眼睛里的光,从来都不是希望。那是他哥哥用生命点燃的最后一点火,是他在黑暗里唯一的执念,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带着血腥味的信仰。

      而现在,这束光快要灭了。

      镇静剂的药效渐渐过去,沈默的意识开始清醒。他没有睁开眼,只是睫毛抖了抖,像蝴蝶在挣扎。掌心的证物袋硌着他的伤口,蓝玻璃珠的轮廓透过布料传来,带着熟悉的温度,让他想起哥哥最后一次摸他的头时,掌心的温度。

      “哥……”他轻轻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找到星星了……”

      祁临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铁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人在外面撒着碎玻璃。

      沈默的嘴角突然向上弯了弯,像个很轻的笑。“他说……星星会等我……”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手指慢慢松开了证物袋,像终于放下了什么。右眼里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颗落在人间的星星。

      祁临看着他重新陷入沉睡,脸上带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那些黑暗的记忆终于暂时退去了。他拿起枕边的证物袋,蓝玻璃珠在灯光下泛着幽光,珠面上的裂痕里还沾着湖底的泥,像些洗不掉的伤痕。

      他突然想起审讯室里,沈默举着那颗塞了眼球的紫玻璃珠,说“它在眨眼睛呢”。当时他只觉得恶心,现在却突然懂了——那不是疯癫,那是个孩子最绝望的执念。

      他想给星星安上眼睛,想让它重新发光,想让哥哥看看,他没有弄丢那颗星星。

      可他不知道,有些星星,一旦熄灭了,就再也亮不起来了。

      祁临把证物袋放回口袋,指尖碰到了那块从审讯室捡来的紫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着他的掌心,疼得很清晰。他看着床上沉睡的沈默,看着他左眼眶不断渗出的血,突然觉得很累。

      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却发现终点是片没有星星的荒原。

      隔离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时,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涌了进来,混着窗外的雨气,像种无声的叹息。祁临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口袋里的蓝玻璃珠和紫玻璃碎片硌着他的掌心,像两颗不会发烫的星。

      他知道,沈默的梦还没有结束。那些被唤醒的记忆,会像潮水一样反复涌来,把他拖回那个地下室,拖回那个星星熄灭的夜晚。而他,作为医生,除了注射镇静剂,除了在病历上写下“病情加重”,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江医生说的,有些黑暗,是治不好的。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声。祁临想起陈小树画的太阳,金灿灿的,带着蜡笔的香味。他突然很想知道,当那个孩子长大,知道他的“星星哥哥”到底经历了什么,会不会还觉得,星星是世界上最亮的东西。

      也许不会了吧。

      毕竟,有些星星,从一开始就带着伤。它们在黑暗里燃烧,不是为了照亮谁,只是为了不被彻底熄灭。

      祁临掏出手机,翻到陈小树的照片。照片里的孩子举着幅画,画上是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写着“送给哥哥”。他看着那团明亮的黄,突然觉得眼睛很酸。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不会熄灭的星星。

      只是,沈默再也看不到了。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把祁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口袋的位置,那里藏着两颗星星的碎片,一颗沉在湖底,一颗碎在审讯室。它们在黑暗里沉默着,像两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雨还在下,没有停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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