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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碎裂的瞳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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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沈默坐在金属椅上,手腕和脚踝都锁着镣铐。左眼眶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纱布渗着暗红的血,像块没干透的污渍。他的指尖捏着那颗从湖里捞上来的紫玻璃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门被推开时,风裹挟着走廊的消毒水味涌进来。两个穿警服的男人走进来,一个手里拿着笔录本,另一个身材高大,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们没说话,只是拉开椅子坐下,金属椅腿蹭过水泥地的声音,像钝刀在磨骨头。
“姓名。”拿笔录本的警察开口,笔在纸上敲了敲。
沈默没应声。他的视线落在男人胸前的警号上,数字歪歪扭扭的,像小时候用碎玻璃在墙上划的记号。左眼眶的空洞里像是有风在灌,带着股熟悉的痒意,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紫玻璃珠的边缘,那里有处细小的裂痕,是刚才在石阶上摔的。
“问你话呢!”高个警察猛地拍了下桌子,审讯室的回音震得人耳朵疼。“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沈默的指尖停在玻璃珠的裂痕处。他想起精神病院的铁窗,栏杆上的漆皮剥落下来,露出里面生锈的铁,像结了层硬壳的血痂。那时候赵磊他们总爱用警棍敲铁窗,说他是个没眼睛的怪物,敲打的声音和现在桌子震动的频率,竟然出奇地一致。
“湖边那个孩子,”笔录本被推到他面前,照片上的男孩穿着黄色雨衣,躺在地上,脸色青紫得像颗烂掉的李子。“是你按下去的吧?”
紫玻璃珠在指间转了半圈,折射的光线刚好落在照片上男孩的脸上。沈默突然笑了,右脸颊的酒窝陷进去,盛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想起陈小树昨天画的画,用蜡笔涂了个金灿灿的太阳,说要送给哥哥当眼睛。那团明亮的黄,和照片上这抹死寂的紫,像两团烧在不同地方的火。
“他不该靠近水的。”沈默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照片里的孩子。“水会把人变干净的。”
“放你妈的屁!”高个警察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米。“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故意杀人未遂!”
审讯室的灯光突然闪了一下。沈默的视线被墙上的影子吸引了——高个警察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手举起来的时候,影子的爪子刚好落在他的头顶。他想起洗衣房的烘干机,转动的时候,里面的床单被单绞成各种形状,像些挣扎的人影。
“我没有想杀他。”沈默的指尖用力,紫玻璃珠的裂痕更深了,硌得指腹生疼。“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水下的星星是什么样子的。”
“你他妈还敢狡辩!”高个警察的手已经扬了起来。旁边的年轻警察赶紧拉住他,低声说了句“有监控”。男人的手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只攥紧的拳头。
监控……沈默的视线转向墙角的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亮着,像只不眠的眼睛。他想起福利院的院长办公室,也有这么个东西,那天他偷了饼干给小树,摄像头肯定拍到了,但没人来问过。原来有些眼睛是看得到的,有些眼睛是看不到的,就像有些人有两只眼睛,却偏要挖掉别人的一只。
左眼眶的伤口突然开始疼,像有根针在里面搅动。沈默低下头,看见纱布边缘渗出的血滴落在裤腿上,晕开细小的红点,像陈小树画错的太阳。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耳边开始出现嗡嗡的响声,像无数只蜜蜂在飞。
“你没事吧?”年轻警察皱了皱眉,递过来一杯水。“需要叫医生吗?”
水杯放在桌上的瞬间,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透明的玻璃杯里,水纹晃荡着,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脸——右眼里的光,左眼眶的空洞,还有额头上未干的血迹。这张脸让他想起解剖室里的标本,泡在福尔马林里,五官被泡得发胀,却还保持着临死前的表情。
“水……”沈默的喉咙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水里有星星……”
高个警察嗤笑一声,掏出烟盒抖了根烟出来,打火机“啪”地一声响,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沈默突然尖叫起来。
“别碰火!”他猛地往后缩,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会烧起来的!会把星星烧没的!”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祁临站在门口,白衬衫还没换,湿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像层透明的皮肤。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有片青黑,看见审讯室里的情景,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他需要医生。”祁临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祁医生?”年轻警察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是他的主治医生。”祁临走到沈默面前,蹲下来。他的视线落在沈默紧握的右手上,那里的紫玻璃珠已经被汗浸湿了,泛着雾蒙蒙的光。“沈默,把珠子给我。”
沈默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玻璃珠里。他抬起头,右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揉进了一把碎玻璃。“不能给……这是小树的星星……”
“我会帮你还给小树的。”祁临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在哄个闹脾气的孩子。“你先松开手,好不好?你的手流血了。”
指尖的血顺着玻璃珠的裂痕渗进去,把里面的紫色染成了暗红。沈默盯着祁临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结了层冰。他想起今早放在祁临抽屉里的向日葵花瓣,被湖水泡过之后,是不是也变成了这种难看的颜色?
左眼眶的疼痛突然加剧,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沈默的视线开始模糊,祁临的脸和高个警察的脸重叠在一起,又突然分开,像被打碎的镜子。
“星星……掉水里了……”沈默喃喃自语,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手突然松开,紫玻璃珠滚落在地,“啪”地一声摔碎了,裂痕蛛网似的蔓延开来,里面的紫色碎屑像溅落的血。
玻璃珠碎裂的瞬间,沈默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瘫在椅子上,左眼眶的纱布彻底被血浸透了,血色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和玻璃珠的碎片混在一起,像幅诡异的画。
“对不起……”他突然开始重复这三个字,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无意识的呢喃。“对不起……小树……对不起……”
高个警察不耐烦地踢了踢地上的玻璃碎片:“装疯卖傻也没用!人证物证俱在,他跑不了的!”
“我说了,他需要医生。”祁临的声音冷了下来,站起身看向两个警察。“他有严重的精神病史,你们这样审讯,是违反规定的。”
“祁医生,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年轻警察叹了口气。“他差点杀了个孩子,这事……”
“我会提交他的病历和鉴定报告。”祁临打断他,视线重新落回沈默身上。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是那颗从湖里捞上来的紫玻璃珠,虽然沾了泥,却完好无损。“这个,才是他掉的。”
沈默的目光突然被桌上的玻璃珠吸引了。他的身体前倾,左眼眶的空洞对着光源,像是在努力看清那颗珠子。几秒钟后,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手铐在手腕上磨出红痕,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还给我!那是我的星星!”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把我的星星还给我!”
高个警察被吵得烦躁,抬脚就往椅子上踹了一下:“老实点!”
金属碰撞的巨响像个开关,瞬间引爆了沈默脑子里的某根弦。他猛地停止挣扎,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几秒钟后,他缓缓抬起头,右眼里的红血丝退去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像结了冰的湖面。
审讯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祁临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想抓住沈默的手,却看见沈默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
那不是笑,至少不是人类该有的笑。右脸颊的酒窝陷得很深,里面像盛着冰,眼神空得能吞下所有的光。他的右手慢慢地抬起来,手指蜷曲着,像只蓄势待发的爪子。
“星星……需要眼睛来看的。”沈默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没有眼睛的星星,会哭的。”
高个警察刚骂了句“神经病”,沈默突然暴起。他的动作快得像只豹子,手铐不知怎么被他挣脱了半圈,带着铁链狠狠砸在桌角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年轻警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撞开了,椅子翻倒在地,发出刺耳的轰鸣。
“小心!”祁临的吼声还没落地,就看见沈默扑向了高个警察。男人手里的烟还没灭,烫在沈默胳膊上的瞬间,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张口就咬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操!”高个警察疼得惨叫,手里的警棍胡乱挥着,却被沈默死死抱住。男人的脖子很快渗出了血,沈默的嘴角沾着暗红的液体,像只刚偷喝了血的野兽。
年轻警察掏出枪的瞬间,祁临扑过去按住了他的手。“别开枪!他是病人!”
就在这混乱的间隙,沈默突然松开嘴,抓起桌上的紫玻璃珠,猛地往高个警察的脸上砸去。玻璃珠正中男人的左眼,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像颗熟透的果子裂开了。
男人捂着眼睛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灰白的地砖。沈默跪在他身上,双手在他脸上疯狂地抓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给你换颗星星……给你换颗不会哭的星星……”
祁临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沈默的手指抠进男人流血的眼眶,看着那只眼球被硬生生拽出来,带着血丝和筋膜,像颗挂在枝头腐烂的果实。年轻警察吓得脸色惨白,枪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沈默!住手!”祁临冲过去,想拉开他,却被沈默猛地推开。他的胳膊撞在桌角上,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沈默手里攥着那颗血淋淋的眼球,眼神狂热地看着桌上的紫玻璃珠。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去玻璃珠上的泥,然后低下头,将那颗眼球往玻璃珠里塞。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像朵疯狂绽放的花。
“这样……就有眼睛了……”他的指尖颤抖着,却异常执着。“星星有了眼睛,就不会迷路了……”
男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弱,地上的血汇成了小溪,漫到了祁临的鞋边。温热的液体贴着脚踝爬上来,像条蛇。他看着沈默专注的侧脸,右眼里映着地上的血,左眼眶的空洞对着天花板,那里的血迹已经干了,像道狰狞的伤疤。
这就是他一直想治好的病人。这就是那个会把向日葵花瓣藏在口袋里的少年。这就是陈小树嘴里会摘星星的哥哥。
祁临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想起周医生的怀表,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病历报告,想起自己总说“沈默在好转”。原来所有的好转都是假象,就像湖面上的冰,看起来结得很厚,下面却藏着能把人拖进深渊的暗流。
“你看……”沈默突然抬起头,举着那颗塞了眼球的玻璃珠,对着灯光。血珠顺着玻璃往下淌,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红,紫玻璃里的眼球像颗活着的果子。“它在眨眼睛呢……多漂亮……”
祁临的视线落在男人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口上。他的左眼只剩下个空洞,血还在往外涌,像口永远填不满的井。审讯室的挂钟还在滴答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他终于明白周医生为什么要在遗嘱里写“别相信沈默的眼睛”。因为那只眼睛里的光,从来都不是希望,而是燃烧自己时,溅起的最后一点火星。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像无数根针,扎破了审讯室里诡异的寂静。沈默还举着那颗玻璃珠,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右眼里的光和左眼眶的血,在灯光下交织成一张网。
祁临慢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他没有去看那颗恶心的玻璃珠,只是看着沈默的脸。这张脸其实很干净,除了血迹,连颗痣都没有,像块未经雕琢的玉,却被刻满了最狰狞的花纹。
“结束了,沈默。”祁临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片羽毛。“你的星星,不会再哭了。”
沈默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珠,血已经不流了,紫玻璃里的眼球浑浊得像块烂肉。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成年人的哭泣,而是婴儿般的嚎啕,带着无尽的委屈和茫然。
“它不亮了……”他把玻璃珠往祁临手里塞,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祁临,它不亮了……是不是我把它弄坏了?”
祁临没有接。他看着地上蔓延的血,看着墙上那个还在亮着的摄像头,看着门口涌进来的警察,突然觉得很累。他想起第一次见沈默的情景,少年缩在福利院的角落,手里攥着颗蓝色的玻璃珠,说那是哥哥留给他的星星。
原来有些星星,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熄灭的。
警察上前按住沈默的时候,他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哭,嘴里反复念叨着“星星不亮了”。祁临看着他被重新戴上手铐,看着他的头垂在胸前,左眼眶的纱布又渗出了血,像朵开在废墟上的花。
有人在拍照,闪光灯此起彼伏,像无数颗短命的星星。祁临的视线落在地上那颗被摔碎的紫玻璃珠上,碎片反射着光,像些散落的眼泪。他慢慢蹲下去,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边缘锋利得能割破皮肤。
碎片里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里带着血丝。他突然想起周医生说过的话:“每个医生心里都有座坟,埋着那些没救回来的人。”
以前他不信,现在信了。
审讯室的门被关上时,祁临最后看了眼被带走的沈默。少年的背影很瘦,白衬衫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难看的褐色。他的右手被反铐在身后,手指还保持着攥东西的姿势,像还握着那颗永远不会亮的星星。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把祁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碎片,突然用力攥紧。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碎片上,像给那些散落的眼泪,染上了温度。
外面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声。祁临想起公园湖边的水,想起那颗沉在湖底的蓝玻璃珠,想起陈小树梦里喊的“哥哥的星星”。
原来有些星星,从来就不属于天空。它们只能在黑暗里燃烧,烧尽自己,也烧尽所有靠近的光。
他把玻璃碎片塞进白衬衫的口袋里,那里还沾着湖水的腥气,和向日葵花瓣的残香。掌心的伤口很疼,却让他觉得异常清醒。
电梯下行的时候,祁临看着数字一点点变小,像在倒数某个注定要到来的结局。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能说“沈默在好转”了。
有些黑暗,是治不好的。就像有些星星,是救不活的。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湿冷的气息。祁临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依旧很低,像块吸饱了血的灰布。他想起沈默左眼眶那颗紫玻璃珠,沉在湖底的时候,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看着这片永远不会放晴的天?
口袋里的玻璃碎片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很清晰。祁临往前走了几步,雨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滴迟到了很多年的眼泪。
他知道,这场雨,怕是再也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