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愁】共你一壶酒》云深路脩

4、四、酒入情钟

　　纵然对幽燕征夫的规矩多少有些耳闻，羽人非獍仍是走了一趟定幽巢，对此，贾命公很意外，却很不意外地说：“定幽巢乃买卖生死之地，来者皆是客，羽人非獍，你到此所求为何呢？”

　　“一句话，放愁落暗尘离开。”

　　贾命公笑了，着实没想到他竟是为了出逃的愁落暗尘而来：“这倒是不难，不过要看你出得起什么样的价码——不如，用你来换他。”

　　“不可能。”羽人非獍一口回绝。

　　贾命公冷笑：“既如此，你凭甚要我放人？哦，为了所谓的情谊吗？”他嗤笑一声，“若不是败在你手，独来独往的愁落暗尘怎肯受命于我去截鬼梁兵府的人马，抢夺长生不老药，只可惜，他偏偏又遇上你。”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羽人非獍的反应，果然见其神色微动，于是愈发刻薄：“如果你真为他好，就该离他远点。”刻意顿了顿，接着一字一句道，“出·身·罪·恶·坑·的·人。”

　　即使早已坦然地与过去和解，可在此情此景被此人无端提起出身，羽人非獍仍深感一阵嫌恶，然而心下不禁暗叹幽燕征夫的情报网之密。

　　话不投机半句多，羽人非獍只冷冷回敬：“你不放，我带他走。”

　　离开阴暗的定幽巢后，羽人非獍才发觉，黑暗，倒让他过分冷静了。他仰头觑了一眼青天白日，透过浮云的光线仍然灼得他双眼生疼，甚至发晕，恍惚间贾命公说的那句话又跳回耳边。

　　“如果你真为他好，就该离他远点。”

　　羽人非獍定了定神，却更清楚地感到属于古旧岁月的水草在他的心尖疯长，那些生于淤泥，却隐藏在无波深池下的水草，那些他曾经不敢触碰却时刻在煎熬心魂的记忆，关于憎恨，关于无能为力；他可以对自我诚恳，却做不到全然洒脱，“克父、害母、断六亲、损师、折友、绝恩义、一生无爱”，这样的命格是一道门，隔绝他与许多人。

　　原本打算去医馆的脚步一转，在倾城日光下，孑然一人回了终年覆雪的落下孤灯。

　　羽人非獍一直呆在落下孤灯，不知雪落了几重，每日奏着胡琴，弦没断，也无人听，然而那盏悬在亭子上的灯却坏了。羽人非獍叹息，默默取下孤灯。

　　这个小镇他来过无数回，他知道可以在哪里买到一模一样的灯，也知道去那里的近路，却不知不觉绕了条远道。站在医馆前，他想，只去看一眼，应无大碍。

　　却是医馆大夫先看见了他，由于愁落暗尘的伤实在特别，连送人过来的羽人非獍都让他记忆犹新，大夫向羽人非獍招招手，高声道：“侠士，来看你的朋友吗？”

　　羽人非獍一怔，点了点头：“嗯。”

　　大夫却说：“可惜他早就走了。”

　　“走了？”羽人非獍皱眉，“那他的伤可有痊愈？”

　　“你们江湖人的筋骨远比寻常百姓要好，那少侠更是命韧，不过七日伤就愈合得差不多了。”

　　羽人非獍沉吟，其实，这样再好不过。

　　买了灯便回大雪不止的孤居，他低头走，蓦然听见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见孤灯，还以为你携灯出走了。”

　　羽人非獍不由驻足原地，抬眼看去，愁落暗尘伫立在石阶上，披风紧裹，沉静如一汪秋水的双眸凝注己身。一种莫名的情愫袭上心头，风雪中，有一个人在等他回来，头一次，落下孤灯不再是寂寞到令人厌倦的白，他的眼终于染上笑意。

　　“灯坏了。”

　　愁落暗尘瞟了眼羽人非獍手上提着的灯，说：“没有孤灯，这雪景总归单调了点。”

　　羽人非獍“嗯”了一声，思索来人的目的，愁落暗尘仿佛神会，拿出掩在披风下的一坛酒，问：“还愿与我共饮吗？”

　　“哈！”羽人非獍轻笑，“看来在你心里我是一个还不赖的酒友，那我怎么可以让你失望。”

　　羽人非獍飞身挂好孤灯，愁落暗尘已倚着亭柱，自顾自地喝下一口酒，说：“不单是好酒友，更是值得用性命交陪的朋友。”言罢将酒坛抛给对方。

　　羽人非獍稳稳接过，衔着愁落暗尘饮过的坛沿细酌。

　　和他在一起时，羽人非獍总觉得时间如飞矢，转瞬即逝又追莫可及，不愿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人今日反常地卸下心头桎梏，聊了很多他的过往，关于鬼梁兵府，关于幽燕征夫，不成贯的只言片语流露出的是满怀的倦意。

　　“我这一生都在为自我而活，奈何命运从来不由我。”

　　愁落暗尘说这话时，羽人非獍正在看日薄西山，流连远方天空却透不进近处霜雪的晚霞，他想要看愁落暗尘的神色，却见细碎的额发掩住了这人的眼眸。

　　感到肩头被人轻轻覆上，又不失力度，掌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料直抵肌肤，愁落暗尘微微侧首看向羽人非獍，不禁莞尔，这样笨拙的安慰方式，让他觉得好笑，又莫名地心安，秋水长天，最是融暖。

　　羽人非獍问他有无想过脱离幽燕征夫，愁落暗尘缄默不答，提起酒坛又吞下两口酒，倾倒过急的酒液沿着他的嘴角淌下，一粒晶莹酒珠缓缓划过上下滚动的喉结，竟惹得羽人非獍一时心乱，只觉身体微微燥热起来，他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液，尔后又暗自狼狈地收敛心神。

　　饮罢，愁落暗尘盯着手里举起的酒坛，说：“如果我能够，这坛酒，我想跟你喝到白头。”

　　羽人非獍心如擂鼓，仍犹镇静地看着他的脸，收进眼底的却是无奈，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倾诉与酒，依然解不了流水般绵延不绝的愁。

　　他想抽刀断水，到底只能许下重诺：“只要你想，我永远都在。”

　　夜深雪重，残酒寒凉，愁落暗尘微醺，却是不肯多留，羽人非獍难得说挽留的话，对方仍是拒却：“不了。”

　　羽人非獍垂眸，片刻后复言：“那你保重。”

　　远去的人一点点沉入无边夜色，像一去不回头的孤子。孤灯下的人嗅到依然浮动的淡淡酒香，伴着雪落亭檐的声音，做了一个不曾拥有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