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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神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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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倏伪装得很好。
至少,在奚庚看来是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奚庚不相信时倏对自己没有片刻的、真意。
而他的步步靠近,换来的却是时倏一如往昔的淡漠。
那声哥哥,却唤不回属于他的时倏了。
奚庚总能从时倏眼中看到冰冷与告诫。
时倏都知道。
时倏看出来了。
时倏在用现实告诉他,不必再上前。
奚庚为时倏所化的四时美景,高山流水,时倏都不会为此驻足。
后来,时倏在奚庚下界后随之离开,而奚庚回来后却只能徒然望着空寂的大殿。
奚庚不知时倏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时倏的离开愈加不定。
奚庚只能在无助的不知尽头的等待里细想着和时倏的点滴过去煎熬度日。
奚庚能见到时倏的机会少之又少。
而每每时倏回来,偶尔撞见檐下等候的他,却只是淡淡一瞥,至多疏离地问一句:“何事?”
关切,无奈,纵容……统统都从时倏眼里消失了。
时倏仿佛变回了那个完美的毫无温度的神明。
“哥哥……”
奚庚以为自己能窥破秘密的,如今看来,或许大错特错。
他以为的将深藏的爱意展露出来,时倏就会为此动容亦是痴心妄想。
从前他有意疏离,反倒正中时倏下怀,时倏才会将得失置之度外,由着他和他日渐疏远。
而今他不再掩饰心意,时倏亦不怒不斥,仅是用飘忽的行踪在无声说着,他不当如此。倘若他就此停下,时倏可以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他们可复往日情形;若不能,那便没有必要再见。
奚庚在檐下坐了很久。
目光不自觉移向梅树的位置。那里本有一棵腊梅的,曾伴他最难得的数年光阴。
梅树当在的。
既枯梅已散,那他便再种一棵。
念及此,奚庚并指为刃,在指尖一划,一滴血坠落在那方地上的瞬间红光闪现一刹,没入尘泥。
一颗种子挣开裂缝,不断抽长新叶,拔高枝干,不过转瞬,一株腊梅已然长成,疏影横斜,暗香初浮。
身后忽闻响动。
奚庚回眸望去,正是时倏。
时倏眼底划过的惊诧也没能逃开奚庚的眼睛,心下一喜,奚庚还未走近时倏微微朝他颔首便又要进殿。
奚庚急忙追出几步,嗓音干涩:“哥哥?”
时倏脚步微顿,奚庚见状继续:“永寂殿里,是该有这一棵梅树的。哥哥来看上一看,可好?”
耳边已然听不见其他的声响了,奚庚只觉呼吸一滞,而后那人调转方向当真来到了梅树旁。
匆匆扫过一眼,时倏便道:“不错。”
“那哥哥可是欢喜?”
奚庚又问,眼睛紧紧锁定时倏神情。
时倏似是不解,随即紧抿着唇不再言语。
“哥哥,你看,梅花开得正盛,可还欢喜?”
半晌,那人似乎才吐出个不情不愿的“嗯”。
奚庚闻言鼻头微酸,只是无声走近那人:“哥哥……”
时倏知道他这声哥哥里的情意的。
默了默,奚庚从身后轻轻拥住那人,将额头抵在那人微凉后颈。
时倏身体骤然僵硬。
没有机会了。
可时倏没有挣扎亦未曾挣脱。
奚庚闷闷道:“哥哥,唤我一声可好?”
“奚庚……”
时倏只是唤了他的名,紧接着就要推开他。
“哥哥。”
奚庚却是紧了紧怀中人,走出了那一步。侧过头,奚庚眼眶微热,颤抖着吻在了时倏颈后那片裸露的肌肤上。
奚庚不敢看时倏的眼睛。
他回不去了。
自暴自弃般拥紧时倏,奚庚哑声诉说着数年来的情愫:“哥哥,我喜欢你。”
顶上忽地传来一声骇人雷鸣,乌云翻滚。
神域的天,变了。
时倏瞳孔微震,脑中有什么“轰”地炸开,气息微乱,猛地回身一把推开奚庚。
可乍见那双盛满爱意、痛苦、孤注一掷的眼睛,时倏所有准备好的冰冷说辞却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空中雷鸣更甚,一股无形的威压转瞬笼罩在永寂殿上方。
时倏只听得自己敛去冷静、克制,第一次冷声呵斥了眼前之人:“放肆!妄动尘念,你将我百年的教导置于何地?”
“哥哥,可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奚庚几近绝望地再度将时倏抱进怀里,吻上了他的唇,直到尝见血腥味才抹着唇角退开:“时倏,我爱你。时倏,我们之间的一切,是真的么?”
想到什么,奚庚自嘲一笑,又退了几步:“不,你又怎么会……”
“心魔横生,有违神道,”时倏眉头轻蹙,抬手化气为剑,直指奚庚心口,“你且自行去无尘涧水月镜里反省,若再行此荒诞事我便亲手了结你。”
音落,剑影消散,时倏一掌打向奚庚:“这一掌,你且好好长长记性。”
“噗”
奚庚被重重击飞,撞上廊柱又跌回地面,霎时呕出几口血来。
即便身体仿佛散架了一般,奚庚仍挣扎着去抓时倏的衣摆:“哥哥……”
等来的,却是时倏拂袖转身的一句:“本君没有你这个弟弟”。
“嗬……呵……没有弟弟,那几百年的相伴又是什么?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奚庚从未感觉如此疼痛,肝肠寸断。
水月镜里只有一片无尽的白。
奚庚在等时倏某一日来见他,可时倏从未出现。
心魔?
他的心魔,从来只是时倏一人。
伤还未痊愈,奚庚便自行破镜而出。
行至永寂殿外,奚庚只一眼就看到梅树前静立的身影。
若真是厌恶极了他,又何必对着一棵树观望。
奚庚不信。
“时倏……”
时倏冷眼扫来:“你现在当在水月镜里反省。”
奚庚却不管不顾:“爱你,我并不觉得是错。”
时倏再度出手,将奚庚击倒在地。
这次又添新伤,哪怕站不起来,奚庚仍执拗看着时倏的方向:“我不会改,你若不爱我,那便将我打死吧。这样,岂不是全了你我的意?”
“奚庚,”时倏终于动怒,几步上前抓起奚庚衣襟,“你就这般想死?爱我,便是你此生最自取灭亡的念头,何须我亲自动手,你也会死。”
“那哥哥,”奚庚忽而问道,“我若死了,你会难过么?”
时倏眸光一闪,松了手。
忽地,狂风大作,奚庚却笑了,忍着剧痛扣住时倏手腕,眼眸死死盯着他:“时倏,你会心疼么?”
天道已在警告他。
奚庚只想要个答案。
死路又如何,自毁又如何。
“咳咳。”
眼见时倏起身连退几步,奚庚捂着伤口亦随之站起,笑得肆意。
时倏连所谓的惩罚都避开了要害。
“轰隆轰隆——”
惊雷蓄力,撕破苍穹。
奚庚含泪抱住那人,却只感受到微微颤抖,当真心无波澜的话又为何不推开他?
“哥哥,时倏,我爱你,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我只是,想要你的一句、肯定。至少证明这几百年来……我曾为自己活过……”
奚庚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稍稍松开时倏,愈退愈远。
仰头看向那即将劈落的惊雷,奚庚闭上了眼,做好了承下这一击的准备。
但就在雷霆即将触及的前一瞬,眼前身影猛地一动。
那本该背对着他的人却迅速将他狠狠推开,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为他挡下那致命一击。
“轰——”
巨响响彻寰宇。
雷霆万钧之力,尽数砸在时倏的脊背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奚庚被那股推力摔在地上,怔怔地抬头,却看见时倏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溢出喉间。
看着时倏周身的神光瞬间黯淡下去,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嘴角鲜血无可控制地溢出。
而时倏依然站着,不曾倒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风声、雷声,奚庚所有的追问和哭喊,全都消失了。
时倏替他挡了天劫。
还需要问什么爱不爱?
还需要求证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时倏不是不爱。
是不能爱。
奚庚懂了。
奚庚挣扎着想爬过去:“哥,哥哥……”
乌云悄然散去。
时倏艰难地稳住身形,抬手,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
连自己也欺骗不了,又如何瞒住天道。
奚庚所问,时倏早有答案。
殿外梅树本是他一滴心头血所化。
知他所忧,念他所念。
那日奚庚陷入幻想,梅枝摇曳不止,时倏又怎么会不知晓奚庚的心思?
而前有三方神主因情应劫,天道怎么会再允许神明有情?
彼时他尚可以无尘涧旧事逼得奚庚乱了端头,斩断妄念,后来,时倏却再无法遏制这情思蔓延。
奚庚满腔赤诚欢喜都付之于他,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是他先动了心,却不想亦让奚庚尝尽了苦楚。
奚庚弃他而去那日,梅树枯死。
奚庚随他回归神域后,梅树又长出了新叶。
可奚庚一度有意远离他。
梅树再难开花。
后来,奚庚走了四百年。
时倏常在水镜中窥看的人回来时,梅树受他心绪影响,难得绽了花苞。
而奚庚却说,他要离开永寂殿。
花枝再谢。
仅仅是一夜,奚庚看他的眼神全然变了。
炽热、直白、痛苦、眷恋……
行走小世界数年,奚庚懂得情爱之事,时倏并不意外。
而他不忍苛责奚庚。
奚庚在看他,在等待他的回应。
时倏怎么能让奚庚得到回应呢。
时倏只能暗自逼得奚庚后退。
可奚庚没有退。
奚庚问他,爱么?
如何能不爱。
可他身为神明,天道自是奈何不了他。奚庚却非如此。
东方神主之位早已空缺万年,没了奚庚,也可以再寻他人。
时倏原以为,只要他骗过自己,骗过天道,只要天道相信,纵使奚庚爱他他亦不会回应、无动于衷,道心不变,奚庚便是没有威胁的,那便可以保住奚庚。
而他错了。
他在清醒的痛苦。
每一次推远奚庚,于他皆是凌迟。
奚庚的委屈,幽怨,绝望,他都看在眼里。
终于,天道察觉到端倪。
他只能狠心打伤奚庚,将他关进水月镜。
可奈何这份情意早已失了规界。
他的屡次回避何尝不是变相的承认。
时倏无法说“不爱”,亦无法说“爱”。
直至奚庚执意寻来。
雷劫在即,若让奚庚生生受下,奚庚不会死,或可泯灭了他的爱意、换得生机。
可时倏终还是不忍。
天劫之力,何其可怖。
时倏只能救下奚庚,再用这直白的方式告诉他。
他与奚庚的几百年,点点滴滴,皆是真实。
天道指引在前,他无可反驳,他待奚庚的好,从来不是因为那所谓的任务。
奚庚所纠结在意的“真”与“假”,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是。
避无可避。
他爱奚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