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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神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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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庚细数着自己犯下的错事,桩桩件件,都与时倏有关。
原他最对不住的,自始至终,唯时倏一人。
可是,那个属于他的“哥哥”也一并死去了。
奚庚不再唤时倏“哥哥”,而只是同凡人敬仰神明一般,唤他“神君”。
奚庚不再抱着时倏撒娇讨扰、求他纵容,而是摒弃了所有亲昵依赖,只会恪守着当有的礼节,与他保持着距离。
奚庚渐渐替换了时倏的位置,学着他的模样去守护那三千世界的天命之人,模仿着时倏将永寂殿打理得一如往昔、井井有条。
时倏在殿内看书,那他便在殿外梅树下修炼,时倏下界,那他便紧随其后。
有时数日,乃至数月,交谈不过寥寥数语,时倏若有问,那他便回答;修炼遇到瓶颈,时倏则悄然点破关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倏不会主动问询其他、予他关切,亦不会再拥他入怀、给他温存。
就好像,从前的哥哥只是他的一场荒唐臆想。
可有些习惯恍若刻进了骨子里,难以磨灭。奚庚由此更加确信,时倏变了,他也变了。
时倏只是淡淡的一瞥,他仍会抑制不住想上前的冲动;时倏指尖微动,他亦会以为那是时倏想为他拂去肩上落花、发间花叶;时倏目光停留几许,他又会下意识去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奚庚习惯了追随那道清冷的身影。
奚庚厌恶这样的自己。
从前种种,哪些是时倏掺杂了真心的,哪些又是有意为之的呢?
奚庚窥不破,辨不清。
总归,他还是走上了时倏希望他走的路,不是么?
永寂殿,永寂殿,殿如其名,这无边冷寂,奚庚如今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岁,时倏允他独自一人下界,守护天命之人。
此来,他与时倏共度的光阴便愈加稀薄。
而时倏之命,奚庚一一遵从。
既然时倏想让他体悟悲欢、淬炼神性,那他照做就是。
这想必,也就是时倏最想见到的结局。
人间百态,将相王侯,书生小姐,隐世医者,痴怨情缠……如时倏所说,奚庚历经无数,而每每望着他们走向应当的结局,心境却总是变了又变。
再回神域,已是四百载春秋。
那日,永寂殿落了大雪,殿外那久不见花开的梅树上却奇异地蓓蕾满树。
奚庚驻足良久,强压下奔入殿中的冲动,缓步走近。
数百年来,入他梦魇最深者,只是时倏。
纵使时倏从未问询过他,即便,他与时倏已经疏远若星河。
奚庚心下清明,他这一生,可能永远无法停止对时倏的追随了。
哥哥……
奚庚仰头轻笑,随即咽下酸涩抬脚踏入殿内。
殿中的人眉眼温和依旧,周身气息却疏淡若雪。奚庚喉头滚动几番,袖下手指攥紧,才稳住声线。
“回来了?”
案后的人并未抬头,可那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后,奚庚几乎要藏不住唇角涩然,只得垂眸应了句:“是。”
奚庚记不清多少年了,他与时倏之间只有这般简短的问候。
以至于而今张口想再说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奚庚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人。
成神,果然是不快乐的。
那人,曾是他的哥哥的。
奚庚想要靠近时倏。
梦里也想。
“看来此行颇有进益,”时倏嗓音淡淡,又拿出一卷玉简,连视线也不曾落在奚庚身上半分,“今日就早些去歇着吧。”
仅是这般?
奚庚脚步生生停住,心头那点微末的期盼被轻易戳破,终只是干涩道:“神君,无尘涧空置日久,百年来我亦常念着母亲,恐怕不能再居于永寂殿……”
空气凝滞片刻。
时倏终于搁下笔,抬眸看他:“也好。日后重掌神位,是该住在无尘涧的。”
没有丝毫留恋之意。
奚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总不会是彻底的放手。
无尘涧最宜幽居,比之永寂殿更甚。
清风,林响,鸟鸣,泉涌……
四下只余空寂。
榻上奚庚却辗转难安。
梦中场景光怪陆离,先是昔日被亲生母亲散去神格、推入轮回的彻骨寒冷;接着是数年挣扎于泥潭、受尽唾弃苦楚的悲凉;画面陡然一转,转眼又是时倏给他递来糖画、而他却追不上时倏渐行渐远的背影。
喜怒哀惧尝遍,奚庚见过时倏展颜,见过时倏眉头轻蹙,听过时倏冷声呵斥,而后是决绝地推开他,吐出那句最让人难堪的“滚”。
不要,不要这样……
“不要丢下我……我会很乖。”
“哥哥,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会听话……”
“哥哥,你回头看看我,别扔下我一个人……”
“哥哥……时倏……”
奚庚只能眼睁睁看着,任他如何呼唤挽留,时倏始终不曾回头。
那道身影愈行愈远,最终变得透明,而后如尘烟般消散。
时倏离开他了。
时倏……不见了。
“时倏!”
一声绝望的嘶喊卡在喉间,奚庚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剧烈的悲痛和恐慌仍死死缠裹着心脏,近乎要窒息。
触到被冷汗浸湿的脊背,奚庚忽觉,过往的愤怒、不甘、自暴自弃,或许不只是因为他被当作了任务,更是因为,他害怕被时倏否定,被时倏抛弃,害怕,失去时倏。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是时倏。
原来,是这样。
故而,他才会因时倏的一个眼神便陷入幻象,才会渴念丛生却终滞在原地。
环顾四周,奚庚无奈一笑,他都做了什么?
奚庚等不了了。
无尘涧与永寂殿相距算不得远,奚庚不多时复又折返永寂殿,一眼就看见了那败了花枝的梅树。
分明早些时候还透着欲放的生机的。
奚庚想起几百年来这株梅树的异样。
初随时倏回归神域时,梅树竟险些被大雪压折了枝干,奄奄一息,不见半点活气。
之后数年,也只勉强生了绿叶,再未花开。
却不想,眼下难得结出的花骨朵还未绽放却已齐齐枯败。
遥想当年满树梅花的景象,奚庚心念一动,当即指尖翻转,虚空结印:
“起。”
音落,预料中的冷香并没有袭来,枯枝毫无反应,奚庚却听得身后声音:
“不必白费心力,它不会再开了。”
奚庚蓦然转身。
再度见到时倏,竟恍如隔了千千万万年。
那日梅树下,时倏早看出了他心绪异常的迹象,才会在无尘涧里道破一切的吧?
他的父亲辜负了母亲,背弃誓约,扰乱三千世界秩序,难胜神职;而令月枉为神明,因私情置生灵于不顾,天道才会降下神罚。
连着他的母亲,亦是因为情伤,才狠心抛下他离去。
前尘俱在,时倏又怎么会允许一个他尽心养大的孩子对他说“爱”,步上这条不归路呢?
神明不可耽于私情。
时倏是想告诉他,他们二人没有可能。
因而,时倏只能逼他打消所有念头。
可是,数百年来点滴滋长的爱意早已深入骨髓,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被消磨干净?
“为何?”
奚庚不解,为何时倏如此笃定。
神域的草木命系于时倏一念,若时倏愿意,又怎么会救不回来一棵树。
时倏眸光微不可察地一动,广袖轻挥,那株枯梅顷刻化作云烟消散,恍若从未有过。
末了,方抬眼问道:“可是有何要事?”
看着梅树在眼前消失,看着时倏将过去几百年的痕迹抹掉,奚庚心口泛酸,可却直直凝视着这人,毫不避讳:“想来,便来了。”
天道无情,需要一位新神,可这个被选中的神,却偏偏生了凡心,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奚庚知晓自己一旦上前,那他便可能是下一个牺牲品,万劫不复。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不了神。
而现下,奚庚却只想求证一件事,那些隐藏在“任务”二字下的纵容与温情,是否曾有一刻只是为了他这一人,是否并非全然是虚妄。
若他的爱意将招致祸患,那么这祸,就由他亲自来闯,后果,他一人承担。
那道视线灼热难当,时倏终是背过身去:“若是无尘涧里……”
话还未说完,时倏倒是陡然停住,反应了一瞬,才确信那并非错觉。
“哥哥。”
奚庚唤他“哥哥”,却非从前那般语调。
“哥哥……”又一声,“我还可以这么唤你么?”
话音落下,奚庚不由屏息凝神,观察着时倏的细微反应。
时倏会答允么?
良久,奚庚才见时倏并未回头,只是朝殿内走去,留下一句淡淡的“随意”。
眼眶一热,奚庚却忍不住笑了。
自无尘涧“决裂”,他便自行割舍了这个称呼,以此警醒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倏纵容的“庚儿”。
而今,“哥哥”二字,却成了他唯一能靠近时倏的、卑微的依托。
奚庚又回到了永寂殿。
如往昔一般,奚庚从不打扰时倏,只是会选在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或观书,或习字,或修炼。
有时,他会失神盯着时倏看上许久,直到时倏有所察觉,抬头回望后若无其事般离开,他才会移开视线。
春日,奚庚便为时倏化出和风细雨;夏日,奚庚又作满院苍翠荫浓;秋日,落下桂花新雨;冬日,铺就殿前皑皑白雪。
奚庚所求不多,只想再多看他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