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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神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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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时倏再见,奚庚恍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摆脱不了时倏的影子。
离开神域,他亦不再是自己。
昏沉度日,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过去都是假的,现在却一片混乱。
那他当是谁呢?
还有时倏……他已经不再叫他“哥哥”了,已经叫他放弃自己了,他为什么又要来寻他?是想来看他是否还有挽救的余地么?
时倏掌中之物?或是草草一生?
深深的厌倦感袭上心头,奚庚嗤笑一声。笑自己无知,笑自己真是离了那人便……
奚庚去了一个灵气充沛的世界。
那里有所谓的人、妖、魔、仙、鬼……凡人可以修仙,生灵可以修炼,死去将变作鬼,修炼有误则化作魔。
妖魔鬼为人所唾弃,奚庚却不在意。
听闻魔界有一禁地相霖渊,其中关押着老魔君及众多魔物,生人误入便只能作他们的养料。
甚好。
奚庚站在山崖之上,俯视着那不见底的深渊,罡风凛冽,仅是凑近脸上便被留下了许多血痕。
“甚好。”
奚庚后退一步,坐在崖边,提起酒缸仰头大口灌下。
酒液滴落,顺着喉结流下,最后湿了衣襟,风来,刺骨寒意激得身体轻颤。
随手一掷,酒缸“咕噜咕噜”滚开。
奚庚站起身来,身形忽地一晃,不禁低喃:
“还来寻我做什么?不是要弃了我么?选择了我?那我偏要将他都毁了。”
“时倏,看见了么?我如此轻贱,后悔了么?”
“你不该来的。”
渊中罡风烈焰愈强,仿佛在等着这个“献祭者”的投入。
奚庚弯眉笑了,随即张开双臂,回身倒向深渊。
余光忽见一抹白影,心神一震,奚庚转瞬闭了眼。
他都那般了,时倏又怎么还会管他?
看错了吧。
四周是兴奋的嘶吼和试探的接近,奚庚由他们去。
撕咬、啃食、灼烧,也都随他。
时间好似被放慢了,身体渐轻,逐渐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
“咕咚”
奚庚感觉自己沉入了水中。
睁眸,是水面上的点点碎银。
奚庚倏地想到了“死”。
就这样死去,或许也不错。
总归这世上,无人知他,无人在意。
蓦地,又是“咕咚”一声轻响,一道白影破开粼粼波光,向他靠近。
水波摇曳间,奚庚才看清了来人,证实了心中那猜想。
是时倏。
那人一如既往清冷如玉,现下却是毫不犹豫向他游来。
近了,时倏揽过他的肩背,就要带他向上浮去。
奚庚心头一刺,猛地推开时倏。
虽开不了口,可他却知道时倏知道他的意思。
抗拒,厌恶。
奚庚想,他都对时倏如此恶劣了,时倏该动怒了吧?若能激得时倏了结自己,自是最好。
可时倏没有。
时倏只是再度靠近,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眸子近在咫尺,奚庚从中窥见了自己的狼狈模样,那里有关切、有无奈、有心疼,独独没有愠怒。
“滚!”
奚庚聚力想要挣脱,却不防呛了一口水,更是神色厌弃。
这次,时倏依旧没有松手,收紧了手臂。奚庚怒极,哪想到时倏就这么任他的捶打落在身上,带他向顶上游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神仙么?本可以周身纤尘不染的,本可以一道术法定住他的……
何必费此周折。
“咳咳。”
爬上岸边,奚庚忍不住咳了几声。但见时倏浑身湿透,薄唇紧抿的模样,奚庚唇角微扬,笑得恶劣:“你来做什么?就算是这样,你也别试图让我感激你。”
“我带你回去。”
时倏弯腰正欲扶起血色浸染衣袍的人,不想奚庚宁可摇摇晃晃站起,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而去:“回去?呵。”
“庚儿。”
身体仿佛被定住,奚庚红了眼回头看去:“滚!别这样叫我!看见了么?我已经是个失败品了,你别再费心思在我身上了!”
“庚儿。”
“滚啊!”
分明不是心上所想,奚庚却只想用这种接近于折辱的方式让时倏就此止步。
那人是他的明月啊,而今,他却只想远离。
看见了么?
他已经污泞不堪了。
恰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水面毫无征兆翻涌起来,恍若沸腾的岩浆,而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正要挣脱枷锁。
时倏见状神色微变,疾步上前抓住奚庚手腕:“快随我离开这里。”
“别管我。”
奚庚挣了挣,没挣脱。
心下好笑,再如何厉害凶戾的妖魔,时倏都可以挥手平定一切,何必如此作态呢?
然而下一刻,奚庚却是一怔。
一条玄色巨蛇破水而出,猩红蛇信在空气中嘶嘶颤动,此刻竖瞳紧锁二人。
而时倏……竟没有运用半分神力,仅仅是推开了他,而后用“凡俗”的方式,生生迎下巨蛇攻击,甚至是,最后为了护他受下一击,说的却是:
“快走。”
时倏白衣染血的场景一直在脑中回旋,想起他难耐的闷哼,想起他唇角的血迹,再是此刻、再是面前这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奚庚偏了偏头:
“你的神力呢?还是这也是你的计谋?苦肉计?”
奚庚宁愿不曾见过时倏狼狈和强撑的模样。
可他不是只是一个任务么?
时倏却道:“庚儿,勿再如此蹉跎自己。”
可时倏越是镇静,奚庚越是痛苦。
轻笑了几声,奚庚绕开时倏,擦肩而过时,奚庚顿了顿:“不用你管。”
而后是逃也似的离开。
奚庚回到了破庙里。
身上的伤口快愈合了,心上却总觉空了一块。
他不要成为时倏希冀的模样,那般,他就永远都不可能作自己了。
那他,当如何呢?
夜间的梅香愈加清晰,奚庚总是偏头将脸深埋,掩住了眼角泪痕。
风雪又至。
奚庚睡梦里好像回到了神域。
那日,他以为时倏回来了,结果却发现神域落雪了。
时倏回来过的。
时倏没有来看他。
可时倏为他落了一场雪。
神仙也会生病受伤么,原来。
可神仙本没有必要、也不该受伤的。
既知道他回不去从前了,就该彻底放弃他的。还对他好做什么?
还是,这一切,又只是时倏计划里的一步?
奚庚想不通,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他曾奢求的真情实意。
罢了,罢了。
好冷。
分不清身处何方,奚庚只是凭着本能,声声唤着:“哥哥……我冷……”
半梦半醒间,似是有冰凉的软巾落到了额上,有人在为他擦拭额头,可动作却不尽焦急与僵硬。
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奚庚好像看见了时倏坐在不远处,没有看他,而是望着虚空,侧影在孤灯下显得异常、孤寂。
不久后,口中尝到苦味,紧接着又是手忙脚乱的擦拭。
意识很快被黑暗彻底吞没。
再睁眼,奚庚注意到角落里的药碗、衣裳和干粮。
原来不是梦啊。
“我不是你棋盘上的子么?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是呵,何至于此?
时倏大可以将他带去神域后不管不顾,点化一二生灵化形来看顾他;大可以在他伸手要抱、要拉手时推开他;大可以冷声呵斥……
而绝不是特意化出“时倏”来伴他十余年,不是在他打坐睡着即将摔倒时接住他,不是为他降了那一场不该有的雪,更不是纵容着他。
或许,天道的指引是真的,时倏任务在他也是真的,而百年来,时倏的陪伴、教导、纵容……也都是真的。
忆起自己故意施加给时倏的恶言恶语、自暴自弃,想起时倏沉默的承受和狼狈的相救,奚庚一拳狠狠砸向地面。
任务是真,时倏的好、亦是真的。
而他,伤了时倏。
用最伤人的方式,践踏了时倏或许如他一般挣扎的的真心。
错了。
时倏依旧会出现。
奚庚每每感受到这种注视,便会假装浑不在意,而等梅香远去,奚庚才会对着那方向望很久。
奚庚而今只作自己认为对的事,却不是仍旧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如此死去,未免也太过轻率。
扶危济困也好,惩恶扬善也罢。
脑中有时会忆起时倏曾教他的话,奚庚却不再满心厌恶,若没有那百年,又如何会有现在的他。
魔界动乱的消息忽然传来,相霖渊下的玄虺冲破禁制,连带着众多魔物也逃离了相霖渊,在人间大肆为祸。
时倏,被那玄虺伤过。
听见百姓绝望中的哭喊时,奚庚不假思索用了时倏教他的术法。
原来,神明的力量如此之磅礴。
而这力量,若被弃之于不顾,那就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原来,它不该是枷锁的。
“神明,职责在此,我无可推脱……因爱尘世,方为神明。”
奚庚忽就懂了。
抬起头,目光掠过哀泣的人群,那里,一人白衣如雪,静立风中。
是时倏。
奚庚心口猛地一烫,那一瞬,所有尖锐、自厌都平复了。
深吸一口气,奚庚压下哽咽之意,步步走向时倏。
停在时倏几步之遥,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滚,奚庚最后只哑声扑入时倏怀里,额头重重抵着时倏的肩。
手指近乎粗暴扯开时倏衣领,对着那段清瘦的锁骨下方,张口便狠狠咬了下去。
委屈,愤怒,眷恋,痛悔。
奚庚感受到时倏身体绷紧了一刹,垂落在身侧的手抬起,最后悬停在空中,好似犹豫许久,终是缓缓地落到了他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直到浑身颤抖、一滴液体落下,尝到了铁锈味,奚庚才骤然清醒,退后一步,偏过头不敢去看时倏的眼睛,轻声道:“我和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