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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神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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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气息喷洒在脸侧,奚庚忽觉那肌肤相触之处灼热难耐。
避不开,躲不了。
又嗅到了熟悉的梅香,心神恍若也为之缚住。
气息交缠之际,身后梅树花枝摇曳不止,花叶纷扬,落了满地。
意识变得混沌,神志逐渐涣散成雾,奚庚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一缕清明将散未散之际低低唤道:“哥哥……”
“庚儿?”
这声音……是谁?
谁在唤他?
眼皮似有千钧之力,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中时,那道声音穿破迷雾,如寒潭清冽,将他倏然拽回人间。
“庚儿。”
是时倏,真正的时倏。
也在刹那,所有的桎梏应声而碎,奚庚猛然睁眼,却见自己依旧好好地盘坐在梅树下。
而几步之外,那人负手而立,眉目疏淡:
“庚儿,可是身体不适?”
双眸轻眨,确认了时倏的身份,奚庚才后知后觉笑应:“哥哥不必担心,我没事。”
“那便好,修炼之时不可心急,”
时倏随口接道,目光不禁落在奚庚泛红眼尾,良久,才别开眼,“庚儿,你稍后来无尘涧。”
奚庚自是点头应着,时倏眸光微凝,须臾才微微颔首,离开了永寂殿。
时倏一走,奚庚倏地站起身来,几朵梅花随着动作从肩头翩然落下。侧头看去,赫然是梦中之景,一地落花。
身形一僵,奚庚背倚着梅树回忆着方才所有。
原是他发现时倏颈间肌肤异样,忘不了时倏的眼神,而后索性来了梅树下打坐静心修习。却不曾想入了幻象,险些……
幸而被真正的哥哥打断。
都怪他。
奚庚一掌拍打在梅树树干上,又惊落几片花叶,草草拂去,才吐出一口浊气。
哥哥对他这般好,他怎么能再冒犯哥哥呢?
无尘涧。
幽寂的竹林环伺,烟霭里青瓦飞檐的楼阁若隐若现。白雾缭绕,泉流成瀑,落于清池。
檐角铜铃轻响,正和着竹叶簌簌。
远远地,奚庚便见薄苔浅覆的石桌旁,时倏静坐一处,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蓦地,那人放下了手中茶杯,轻声道:“来了?”
“嗯,哥哥。”
奚庚快步走近,不由为眼前景色所吸引。
他从前修炼时至多是匆匆路过这里,如今细赏,心底的陌生与抵触愈加明显。
挑了离时倏最远的位置坐下,奚庚才问道:“哥哥要我来无尘涧,是?”
时倏眼皮微抬:“庚儿,你还记得神史最后停到何处么?”
“九万年前,四方神主作约齐聚无尘涧。”
“不错。九万年前,正是东、北两方神主白藏与未央结下良缘之时。”
音落,时倏抬手拂过虚空,幽泉之上,浮现出几道身影。
画面里,清冷的神女学会了对心上人展颜,而那温润如玉的神君,亦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人,说是佳偶天成也不为过。
而某日,那神君从另一位神女身上尝到了不一样的甜。
娇媚,或是清冷?
那位神君在两者之间徘徊不定。
看到此处,奚庚侧头望了时倏一眼,见时倏并未注意到他,只得再将视线挪开。
终于,白藏与未央结下良缘那日,奚庚得见时倏折了一枝腊梅作礼。
另一边,娇媚的神女却在神君婚前与他欲续前缘。
奚庚暗道不好,白藏竟抵不住诱惑辜负了未央,还有那令月……
白藏不知一切有令月的设计,故而未央推门时二人正缠绵缱绻。
“白藏,你负我。”
未央并未歇斯底里,而是剑指白藏。
时倏到时,便是这荒诞场景。
婚事不成,未央与白藏自此决裂,而白藏身边之人不出所料变作了令月。
天道有感,不久后降下神罚,白藏与令月应劫。
而未央自此幽居无尘涧,与时倏亦断了往来。
未央有了白藏的血脉。
奚庚心口一疼,仿佛与未央共感一般,恨意、懊悔、自责、纠结……绵绵密密缠裹心间,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未央不久后诞下一子,奚庚却见那清冷的神女几番想要杀了婴孩,终是又住了手。
时空缝隙里,神女将婴孩散去神格、推入轮回。
第一世,他是早夭的皇子;
第二世,他是被万人唾骂的妖物;
第三世,他是死于忠君的将军;
……
这一世,他本该是孤苦一生的乞儿。
而某一日,一位神仙几经周折救下了他,为他更名,传他术法,教他大义……
奚庚脑中空白了几瞬。
“哥哥不会再消失吗?”
“可是哥哥是神仙,为什么是我呢?”
“哥哥当年救我,是觉得神域太过冷清了么?”
为什么是他呢?
奚庚忽然懂了。
时倏救他,原非出自本意,也断不可能是因为永寂殿冷清,只是受天道之引。
只是,为了所谓的任务罢了。
画面归于平静,奚庚垂眸失神望着远处。
原他自始至终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为何要抛下他?
为何要救下他?
又为何要告诉他真相?
凭什么?
只是因为他的、父亲辜负了他的母亲,就要让他承下所有罪孽么?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尝了痛,奚庚才抬眸看向时倏。
哥哥?
这二字何其荒谬!
沉默片刻,时倏温声开口:“你的母亲受人背叛,故剥去你的神格让你沦为凡人。而我,受天道之引,是为了让你重淬凡心,再登神位,重掌东方神主之职。”
庚儿,神明亦会因私情犯错,你不可再重蹈覆辙、偏离正道。
可是……
时倏话中冷淡,奚庚如何会听不出。
“如果,”奚庚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如果没有天道,你还会救我么?”
“这百年来的‘哥哥’,是真实的么?”
“倘若我无法成神,你、就要丢下我么?就要去寻找下一个‘天命之人’么?”
每发一问,奚庚都目不转睛直盯着时倏。若是他能从时倏脸上看出半分不舍、半分犹豫便好了。
可事实是,没有。
或许……或许,此刻时倏将一切缘由告知于他,也是逼他成神的一步。
那些他以为的好,其实都只是假的吧。
时倏眸光淡淡:“庚儿,没有如果。这一切,非你之罪。”
那便是不会了。
那便是还是要抛下他了。
神仙当真如此好么?
那他为何还会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痛意。
从前不知时倏所想,时倏要他如何,他便如何。
时倏希望他习得万千术法,那他便去学;时倏要他舍弃凡尘,那他便将过往都抛诸脑后……
奚庚亦不知自己能在时倏身旁留多久,总归多留一刻也是好的。奚庚无暇去想缘何时倏谈及此事时的语焉不详了。
而今,奚庚却不想再这般了。
成神又能如何?
他偏不。
为世所弃,又凭什么要让他去爱这三千世界?
倘若成神,他又能是他么?
错了,一切从开始就错了。
果然,奚厌,才该是他的名字。
像他这般的人,终是不配得到无缘无故的好的。
末了,奚庚起身轻笑:“那哥哥放弃我吧。”
奚庚走了。
时倏就看着他撕裂时空,进入了小世界里。
奚庚原也是个会抱着他哭泣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些,竟会在关键时刻飞身至他面前护住他。
哪怕,时倏并不会受伤。
奚庚也会向他撒娇、讨他欢心,会亲昵地抱他。
可是,奚庚也会决绝离开。
“百年了,容我最后唤你一次,哥哥,那你放弃我吧。”
时倏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原成神奚庚须历经如此痛苦。
而神性已显,如何能够回到过去?
门外,雪忽至。
推门出去,时倏却见殿外梅树刹那枯败。
下界,烟火人间。
奚庚落在了一条浑浊的河边,两岸草木极少,又似常有人来此取水,岸边此时更显得泥泞不堪。
刻意忘却那一身功法,奚庚任由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这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将发带扯落,除却一身华裳,奚庚漫无目的游走在林间。
后来,奚庚混迹市井,有心了,便收整一番去走镖也好、做马夫也罢,得了工钱便买一二烧饼,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着,而后便寻一地小憩。
有时被乞人找茬,夺了吃食,驱赶辱骂也不在少数。
奚庚全然受下。
拳头踢打落在身上,疼痛袭来,奚庚反倒是感受到了一些真切。
他还活着,他本该如此。
旁人打累了,大都会啐他几口,奚庚不顾伤势随手擦过,便换了地继续休息。
下雨了,落雪了,奚庚索性就近躺在泥泞里看着灰蒙蒙的天。
新雪覆盖伤口,浑身冻得青紫,奚庚却倚着破败门扉笑了出来。
百年来的雕琢痕迹总会磨平的吧。
夜里,恍惚闻见冷梅香,奚庚的手总是下意识伸向旁侧,可却捞了一个空。
翻身仰躺,透过破烂屋顶望向顶上苍穹,奚庚无声抹去眼角湿意。
“呵。”
弃子。
不过如此。
清醒时总是痛苦的。
奚庚逐渐习惯了酒醉。
烂醉后和地痞私斗也是常有的事,伤上加伤,唇角伤痕好了又破,破了又好。
奚庚总是结结实实挨下几拳,最后靠在某处肮脏的墙角喘气。
水镜里,曾经意气风发的人自甘堕落,放任自己不辨日月,整日里昏昏沉沉。
镜外,时倏袖下手指不禁攥紧。
抬脚就往外走,殿外,天色阴沉,风雪不止,时倏几乎没有停顿,双手结印,寻着指尖幽蓝蝴蝶而去。
找到奚庚时,奚庚正蜷缩在一处破庙角落里睡着。可梦中却仍不安稳,瞧着那紧缩的眉头,时倏静默几许,脱下外袍便欲为他披上。
就在衣袍即将触及的刹那,奚庚忽然惊醒,眼底警醒与茫然交错。
待看清来人是时倏时,眼底的依赖顷刻被压下,奚庚瞥了一眼那纤尘不染的衣袍,讽刺一笑:
“来这污秽之地做什么?看我死了没有么?”
手顿在半空,时倏须臾将袍子放在一旁干草上,眼睫微垂:“天冷。”
喉头一哽,奚庚嗤笑着,一脚将那衣袍踢开,任它落入泥水,触及时倏微凝的目光后,终还是恨恨道:“不用你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