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嗣》宁一叙

51、神嗣

　　“哥哥，每个世界都是真实的么？我也是真实的么？”
　　一路走来，奚庚看过锦绣山河，也见过哀鸿遍野的景象；听过新人成婚时的锣鼓喧天，也窥得白幡下的点点血泪……
　　而人之一生于他们而言何其短暂。
　　他尚且生出了不真切之感，遑论不知行走几千世界的时倏。
　　“自然，”时倏信手接住几朵雪花，雪花落在掌心，却奇异地维持着原状，“你看……”
　　话音方落，雪花转瞬化作了雪水。
　　“虽化为了水，它确曾在我手上停留。”
　　过去的几万年，时倏也是这样独自一人？
　　奚庚想到某种可能，那时倏会感到孤寂么？
　　《神域通史》记录了亿载神史，最后却停在了九万年前，尔后，奚庚无从得知关于时倏的任何信息。
　　这九万年……
　　“哥哥，为何《神域通史》断在了九万年前？”
　　“它啊，”时倏状似随意一应，“神史本由曾与我同在的北方神主白藏载录，白藏羽化后，我便将之搁置了。”
　　奚庚追问：“那另外两位神主呢？”
　　神史中关乎时倏的记录寥寥无几，最后只到四方神主作约齐聚无尘涧。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三方神主在短短万年相继羽化？
　　“庚儿，”时倏停下脚步，目光复杂望向奚庚，“你以后会知道的。”
　　但见时倏讳莫如深的模样，奚庚脑中快速闪过什么，却总抓不住。
　　弯眉一笑，奚庚话锋一转：“哥哥当年救我，是觉得神域太过清冷了么？”
　　本只当个玩笑，另奚庚意外的是，这次，时倏难得没有否定。
　　沉默？那便是认可了吧？
　　一时欣喜漫过心头，奚庚当即倾身抱住时倏。
　　随后，奚庚感受到时倏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背上。
　　是回应吧？
　　“哥哥，我好欢喜。”
　　奚庚又往时倏颈窝拱了拱，待嗅到若有若无的腊梅清香才肯作罢。
　　他有哥哥了。
　　“哥哥，”奚庚忽地托住时倏双肩，直起身与他视线相对，“永寂殿外的梅树也是哥哥神力所化么？我闻着哥哥身上有那梅香。”
　　时倏眸光微动：“不是，梅树是我万年前所种下的。”
　　不待奚庚反应，时倏已与他拉开距离，转身踏入苍茫雪幕，身影渐渐与天地同色：
　　“庚儿，走了。”
　　奚庚眨了眨眼：“哥哥，等我！”

　　雪色深处，几家灯火点缀其中，隐约可见袅袅炊烟，而檐下雪水滴答不停，竟也与不时的几声犬吠相和。
　　见时倏停下，奚庚下意识后撤半步。
　　低头，看到自己将时倏留在雪地里的印记一一覆盖，奚庚不自觉地唇角微扬，而顷刻，察觉到时倏的动作，奚庚急忙若无其事般抬起头，再微微侧身遮住了时倏探究的目光。
　　“庚儿，你可还记得什么是‘妖’？”
　　“妖？”
　　神史中亦有相关记载，奚庚略一回忆，便道，“所谓妖者，非天生地养，乃是凡物得了机缘，窃日月精华，夺天地造化所成。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旦开了灵智，懂得吞吐灵气，便算是入了妖道。倘若日后能经住天雷，便可以脱胎换骨、飞升成仙，若经不住，轻则被打成重伤、重则灰飞烟灭。
　　不过，哥哥与他们不同。哥哥是自然所化，不需经历雷劫，否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下……”
　　可是，神域中仅时倏一人，时倏须独自守护那三千小世界……
　　幸也不幸，仙魔妖鬼自有劫难要渡，而其悲欢却是真实存在的；时倏不同，他看似掌控一切，却只能不停地穿梭在不属于他的世界，从来无法停下。
　　“不错，”时倏温声开口，“仙魔也好、妖鬼也罢，他们自有自己的道法。但较之人族，若他们轻易就能获得法术灵力，世界便要乱透了。
　　世界运行有其法则，而这冥冥中支配一切的，便是天道。
　　恰如神域，恰如你我，虽则神域独立于三千世界，虽则看似是我执掌一切，实则，神域也非例外。神明须天地法则认可、神明是永生的，可犯了错，也要受下惩戒。”
　　时倏纵目远望，那愈加明亮的几点暖色映入眸中，恰如他曾观览的山河。
　　“庚儿，人间山河甚美，凡我所见皆是这般。他们的悲欢离合，我也都一一经历……”
　　呼吸一滞，奚庚看见了时倏回眸时眼中的烟火，时倏说：“神明，职责在此，我无可推脱。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也不当任由他们隐入凡尘。
　　因爱尘世，方为神明。但……庚儿，你日后便会懂了。”
　　轻轻一笑，时倏道：“感受到了么？这里的不同。”
　　匆匆挪开目光，奚庚模仿着记忆里时倏的模样，伸手接住几瓣雪花。雪花化尽，添了几分寒意。
　　再屏息凝神去细细听四周所有的声响，初始，是雪絮擦过枯枝的簌簌轻响，一层层叠在枝头。
　　而后，是枝丫承不住雪重折断、掉落、砸在雪地里的闷响。
　　再远处，又是什么踩雪、扑棱的声音，是冰层下溪流的汩汩暗涌……
　　而始终存在着的，是那一声一声跳动的心音。
　　蓦地，雪好像停了。
　　那心跳声也断了。
　　雪，有了生命。
　　奚庚恍然：“这场雪，是雪妖所作。”
　　时倏眼底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然，俄顷又恢复了常色，轻应着：“那处村子被大雪围在其中，甚至风雪比其他地方还要凛冽些。有犬吠，却不见人声。”
　　可谓，怪异至极。
　　“哥哥……有人。”
　　奚庚话未说完，忽然眼神一凛，警惕地环视周围。
　　空气中力量的波动过后，几道身影在雪中逐渐显现。
　　为首的是个手握佩剑、身形高挑的女子，其身后跟着三男一女，皆是相似的服饰。而几人中间却护着一个跛脚的男子，男子约莫四十余岁，满脸风霜，眼下一片青灰，右腿明显不自然地弯曲着。
　　奚庚下意识抓握住时倏手腕：“哥哥？”
　　那队人也显然注意到了他们。
　　为首的女子抬手示意同伴停下，警惕打量着二人。女子随之小声与身侧跛脚男子交谈几句，很快就面露疑惑、微微摇头。
　　见此情景，时倏平静道：“无碍，他们是修仙门派，专司降妖除魔，这次，应是来此地解决雪妖之祸。”
　　不多时，女子似是作下决定，向前几步，对二人抱拳，朗声道：“在下逐云阁弟子江柳意，不知二位公子何以至此险地？”
　　注意到女子手指始终不离剑柄，奚庚侧身挡在时倏身前，而转瞬，时倏却绕至前方，薄唇轻启：“与舍弟路过此地，正想去村中讨碗热汤。”
　　女子指尖微动：“前方村庄已被雪妖围困月余，寻常人靠近必遭不测。二位若非要紧，还请速速离去。”
　　“如此，”时倏轻道，“那便多谢姑娘提醒。”
　　回过身，时倏示意奚庚：“庚儿，走吧。”
　　身后紧紧黏着几道视线，时倏不语，奚庚也如他一般。直至视线消失，奚庚看着眼前愈加幽静的雪原：“哥哥……”
　　时倏恍若不觉：“庚儿，妖界有幻妖坊，只在子时开放，你同我去看看。”

　　当夜色沉沉，茫茫雪色里无数细小的光片逐渐汇聚，直到凝实为琉璃色的流动街市。
　　瞧着奚庚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惊喜，时倏无声放缓了脚步。
　　入口处，石妖各递给二人一颗种子：“一个时辰为限。”
　　掩住惊诧，待过了那流光溢彩的门，步入与人间相似的集市，奚庚凑近时倏，偏头问道：“哥哥，这种子……”
　　淡淡一瞥，时倏接道：“这是树妖的种子，幻妖坊位置不定，时辰一到，它便会指引我们找到出口。”
　　话音未落，奚庚掌中黑褐色的种子忽地轻轻一跳，壳身迅速裂开几道痕迹，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出绿叶，而后结出一朵淡黄的花苞。
　　正欲唤时倏看他掌心，奚庚余光却瞥见了几个熟人。
　　一刹那，所有的困惑也都解释得通了。
　　何以雪妖围困村子，时倏不仅“坐视不理”，反而带他来了这街市？
　　江柳意等人来此地除妖，断不会贸然行动，恰逢子夜幻妖坊开，定会选择先来此查看一番。
　　“动了！”
　　手中罗盘指针突然左右快速摆动，而后定在了一个方向，江柳意见状大喜，抬头却撞见奚庚二人。
　　只是……
　　但见江柳意神色复杂盯着自己身后，奚庚即刻意识到不对。
　　“小心后面！”
　　一声大喝，原本熙攘的街市瞬间变得安静。商贩们齐齐转头，数张妖异的面孔一同转向几人。
　　顶上红光乍现，长街开始变得扭曲。
　　奚庚眼疾手快，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扣住从身后袭来的枯枝。回身折手劈去，腐朽的木枝“人”应声散落一地。
　　脚下一空，奚庚长臂一捞就要去抓时倏手腕，可指尖划过，眼前的人如流云般眨眼消散。奚庚瞳孔一缩：
　　“哥哥！”
　　白光一闪，再睁眼，风雪声灌入耳膜，奚庚已稳稳落在雪地中央。眉头一紧，奚庚不管脚下踉跄就去搜寻时倏身影。
　　百米开外，江柳意等早与雪块化作的巨人打得难舍难分，而雪妖凌空而立，白色斗篷下露出半张模糊的脸，周身盘旋着冰凌。
　　转眼，那冰凌竟一齐横立，随即直直射向奚庚。
　　冰凌在视野中骤然放大，奚庚两指并住，转念松开手旋身躲避冰凌。
　　尖锐的冰刃擦着侧脸划过，在雪地炸开一片冰花。
　　“哥哥……”
　　接连在雪中翻滚几圈，奚庚嘶吼着撑起身体，却在抬眸瞬间僵住。
　　雪妖身后，那消失许久的人漠然站立，素白长袍与风雪融为一体，而暗色里，那双鎏金色的眼眸就那么望进奚庚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