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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神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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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庚曾一心只求那人低头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他也会为此欢喜许久。
那人是他的全部。
可那人一走就是十余年,留他一人在神域徒与一株腊梅为伴。神域没有四季,没有白天黑夜,奚庚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无尽的白昼,亦会放大深藏心底的恐惧。
奚庚等不来那人,而他却也没有资格质问那人,问他为何要丢下他如此之久。他只能按照那人离别前的要求,不停、不停地修炼。
后来,神域有了春秋,有了夏冬。
奚庚记得那日。
那日,他从睡梦中醒来,听得飞雪打在窗棂上的细碎声响。
可奚庚记得清楚,神域,没有冷暖之别的。
是他回来了么?
念头闪现的刹那,奚庚直掀被下床赤足跑到了门外:
“哥哥?”
梅树下,一人长身玉立。
心脏跳得很快,奚庚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树下的人影动了,奚庚却也僵着身体愣在原地。
不是他。
这是第几次错认了?
“奚庚?”
一般无二的声音,奚庚却后退了几步,将半个身体藏在门板后面,只迅速收敛了失望之色,平静道:“哥哥,神域怎么突然下雪了?”
“时倏”似是思量了许久,才道:“人间此时落雪了。”
神域并非人间。
“时倏”并非时倏。
这场雪是谁所下,奚庚此刻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何为悲,何为欢?
奚庚只知,他的悲欢皆在时倏一人。
只是……
“庚儿?”
身侧传来轻唤,奚庚蓦地回过神来,视线重新聚焦:“嗯?”
“在想什么?”
记忆里,时倏的眸子总是清清冷冷的,以至于奚庚曾一度躲避他的目光,惧怕那其中会出现厌恶。
可如今,对上时倏视线,奚庚后知后觉,是了,而今,他已然足够与那人并肩同行,而非永远遥遥仰视着。
相反的,那双眼,乍见是冷的,奚庚却从中看到了隐藏在雾色之下的悲悯。
“我,”奚庚一时顿住,放缓脚步,别过头打量着长街两侧的货摊,“才从神域出来,还有些不适应。”
路两侧不乏书画摊、点心摊,亦有扛着糖葫芦行走在路上叫卖的人,熙熙攘攘,皆是奚庚数年未见过的景象。
时倏再问:“那你怪我将你一人留在神域么?”
话音方落,奚庚愣怔着望向时倏,唇瓣翕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时倏哪能不明白,奚庚这便是还怨着他。
连哥哥都不叫了。
罢了。
于是,奚庚就眼看着那人转身几步拦住小贩,而后选了一串晶莹透亮的糖葫芦,而后,将那糖葫芦递给了他。
奚庚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糖、竟这般甜,即便时倏再没了后话。
时倏轻道:“庚儿,你看这街道可觉得熟悉?”
“嗯?”奚庚动作一顿,默默收起糖葫芦,“这里是、哥哥曾经救下我的地方?不过……”
奚庚轻叹一声:“这里变了很多。”
重回故地,昔日的仇怨奚庚几近忘却,心境到底是、变了。
闻言,时倏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下额微抬,示意奚庚:“走吧,去茶楼。”
“……秋恒殿里,那位行尽欺师灭祖之事,与国师彻底决裂。
可叹那国师本该是清风朗月之人,最后却不堪折辱于一雨夜自尽,”
奚庚随时倏坐下,台上说书先生正说到高潮,“而肃王殿下顺应天命……”
“那位国师,曾是帝王的义父,”时倏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顺着奚庚的视线看向台上,“而那位帝王却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间接逼死了他的‘挚爱’。肃王起兵后,那位终是在国师陵墓旁守了一世。”
“想必国师不想见到那位吧?”
但见时倏神色无异,奚庚继续,“义子负他、辱他,大厦将倾,如此身心俱疲,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还差一些,”时倏指尖轻叩桌案,“后人记录此事时,有甚者所写为‘龌龊不堪,祸乱朝纲,幸得天助,早卒’。”
奚庚瞳孔一缩,这当真是讽刺至极,那位至死竟也未能留下清白。
“不过,”时倏一顿,“像他这般未得善终之人却非少数,而我们要做的,便是扭转这样的命运。”
奚庚用了一个时辰来接受自己不过是时倏游历三千世界时随手带回神域的一粒微尘的事实。
三千世界命系时倏,时倏在,则三千世界在。善恶秩序失衡之前,时倏会去到小世界里一一加以干预,护佑天命之人。
时倏,便也只是恰恰遇到了他,又,恰好救了他。
口中的糖葫芦忽地就酸涩无比,奚庚忙道了句“哥哥我出去一下”就起身急急穿过人群,出了茶楼。
实则,奚庚在方踏出一步时便后悔了。
他有什么理由同时倏置气呢?
终归是时倏救了他的。
抬手遮挡住日光,奚庚瞬息间就调转方向,而回身一望,却见那本该坐于案前之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几步开外的位置。
哥哥是来寻他的么?
他没有听哥哥的话,时倏会因此动怒么?
奚庚忽然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当年,他牵到了时倏的手,他被时倏抱在怀里,他见过了时倏的笑颜,而当下,时倏以糖葫芦“赔罪”,那他对时倏,是不是,也是有一些不同的?
时倏启唇打断了奚庚的思绪,逐步靠近:“可是累了?”
奚庚便依着时倏所说,乖顺地点头,而后又看着时倏掠过他身侧:“庚儿,走吧。”
奚庚原以为做了神仙,时倏在人间休息时大抵是寻一处僻静之地,临着溪流最好,就这么靠在树上度过一夜。
而当他们进了客栈,奚庚再次意识到自己并不太了解时倏。
至少,时倏和他以为的神仙并不一样。
“两位公子,这只有最后一间房了,”掌柜略带歉意地一笑,随之眼中精光一闪,“不若二位挤挤?近几日来城中的人多了些。”
时倏怎么会答应呢?
奚庚抬脚正欲离开,可一旁时倏侧首看了他一眼便点头应下,接过了掌柜手中的号牌。
白日里来往的人不少,奚庚落后时倏几步,紧随其后上了楼,听得沉闷的脚步声。
可时倏分明背对着他,奚庚总有预感,时倏知道他的所有:
“庚儿,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趁此机会。”
为何要救他?
为何救了他却又故意留他一人在神域?
为何对他若即若离?
时倏当他是弟弟么?
时倏,还会离开他、抛下他么?
他是、时倏的例外么?
一时间,众多疑问涌上心头,奚庚闭了闭眼,垂下眼睫:“哥哥告诉我什么,我便听什么。”
时倏似是对这回答微感诧异,说话间,小二已经引着二人到了客房。
待小二离开,奚庚为时倏倒了茶水方正对时倏坐下。须臾,奚庚听到时倏唤了他的名:
“奚庚,你长大了。不过,今日若无甚想问的,来日你还可再来问我。”
时倏将机会为他保留了下来。
入夜,奚庚听见打更声响了三次,翻身朝外,只见时倏静静立于窗前,注视着远方。
倾泻而下的银辉铺洒在那人肩头,平添几分疏离,奚庚看不清时倏的神情,可仿佛下一刻,这人又要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哥哥,”
如此想着,奚庚反应过来时他已从身后拥住那人,将头埋在那人肩头,闷闷道,“不要离开我。”
奚庚不再执着于等待时倏的答案,等不来,那便不再等了。
至少现下、他眼前的,是真切的、他日思夜想的人。
“奚庚?”
时倏身体一僵,终究未拉开环在腰间的手臂,方要回身,奚庚却像是受惊似的松开了他,连退几步:
“哥哥,我错了。”
见状,时倏轻笑:“错哪了?”
奚庚一怔:“方才……冒犯了哥哥。”
幼年的他可以肆无忌惮扑入时倏的怀抱,而现在的他,不可。
他须更持重一些,这样,时倏会不会就愿意多看他一眼?
“那你真是错了,”时倏无奈,“庚儿,你嘴上唤我‘哥哥’,可心里呢?”
时倏要的从不是一个任他摆布的提线木偶。
否则,奚庚接任了东方神主的位置又能有何裨益?
他要奚庚学会爱,学会恨,领悟这万千悲欢,而后,成神。
时倏朝奚庚走近一步:“你拿我当哥哥么?”
心神一晃,奚庚下意识便想道“没有”。
“哥哥”二字,于他,只是一个称谓,也仅限于此。
时倏,于他,却是那天上的明月、是不染纤尘的仙神。
他一度贪恋时倏的陪伴,以为“乖巧”才能得到他的青睐,可不是的,时倏一走就是十余年。
那他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留住时倏呢?
良久,奚庚摇头。
“那便是了,”时倏停在奚庚一步远的地方,“你错就错在从未真正把我当作你的哥哥。我们之间,哪里有一个拥抱就要道歉的道理?”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奚庚脑中一片轰鸣。
直到与时倏躺在一张榻上,奚庚忽地感受到眼角的湿意。
黑暗削弱了视觉,却放大了其他感官。
奚庚好似能听清身侧那人的呼吸声,又好似能听到心脏的跳动。
忆起从那人眼里窥见的几近无奈的纵容,奚庚恍然,原数年来,他一直没读懂时倏的真意。
卑微隐忍、压抑顺从……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