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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神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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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奚庚执着于为何时倏选择了他,而后独独救下了他,时倏却不能告诉奚庚,一切皆在天意。
可看奚庚眼泪将落不落的可怜模样,时倏随即轻笑出声:“庚儿,因为你能让我看见自己的路。”
而奚庚还太小,眼里满是懵懂,时倏却不急于让奚庚懂得这些。
不是所有缘分都有道理可讲的,可这一桩的话……若注定如此,时倏倒觉得也还不错。
“万物生灭有序,日月轮转有常。春不至而花先发,则必遭霜杀;秋未至而叶先落,则,根脉难存。”
“花谢结果,果落生芽;魂归天地,魄化新生。强留将逝者,如囚鸟于笼,虽存其形,已丧其神。”
音落,时倏广袖垂落,将小小的奚庚环在臂弯间,执其一手,指尖相叠,在素白宣纸上缓缓游走:
“看好了。”
笔锋过处,墨色晕染开来,那本静静躺着的字仿佛活了起来,春色在笔尖荡开。
窗外忽有雪落。
梅枝承不住重量,“啪”地折断一朵将绽的花苞。
时倏动作未停:“春不至而花先发……”话音未落,那截断枝竟在雪中抽出新芽,转眼又成枯黄。
笔锋一转,砚中墨色化作靛青。奚庚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手背溅到的墨点变成一只蓝蝶,扑簌簌飞向殿梁。那里不知何时结了个茧,正裂开细纹。
“强留将逝者……”
时倏忽然收笔。梁上蓝蝶倏然破碎,化作星尘洒在奚庚鼻尖。
“阿嚏!”
奚庚打了个喷嚏,抬头却望见窗外腊梅依旧,一切梦幻如一场大梦。
时倏低头问:“懂了吗?”
而奚庚望着时倏袖口流转的云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时倏便笑了,松开奚庚,坐在一侧:“庚儿,你自己写。”
奚庚闻言重重点头,抓起笔管,模仿着时倏的姿态,一笔一划复刻着已有的字迹。
见状,时倏薄唇微启:“心有山河,则山河自现。却非见山为山,见水为水。”
若藏之于怀,则山河不过墨渍,若释之于神,则点画皆成天地。
“庚儿,你在想着什么?”
又一笔落,波澜未起。
奚庚探身望了眼殿外梅树,接连再写了几字也不见半分异象,只得将目光重新聚拢在时倏身上:
“哥哥?”
“墨,在砚中,”时倏扣住奚庚手腕,引着他的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山河,在哪里?”
“山河……”
奚庚闭了眼,焦急地在寻找什么,倏地惊喜地睁开双眸:“哥哥,我,我好像听到了浪潮的声音,可是……”
喜色须臾便被迷惘取代,奚庚眨巴着双眼,而后死死盯着纸上的字迹:“我听不清,也看不见,哥哥?”
略一沉吟,时倏扣住奚庚手腕,轻声道了句“有些疼”便并指为刃在其指尖迅速一划。
鲜血滴落在砚中很快与墨色融为一体。
为奚庚抹去伤痕,时倏便道:“你再试一次。”
时倏说什么,奚庚虽不解却也照做,执笔蘸了墨汁便低下头在纸上临摹。
一笔一划,奚庚闭眼又睁眼,无数次寻找着笔下山河的感觉,却发现脑中空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山河”。
奚庚急得提笔蘸墨,再写了几字仍是收效甚微。
“庚儿,停下,”
时倏倏地出声制止奚庚,下颌微抬,示意他去到梅树下:“你且继续在那里打坐,领悟法则之事,不急在这一时。待我下次回来,再教你。”
奚庚所在意的地方却显然不是法则,只仰头问时倏:“哥哥又要走吗?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非也,”时倏不多言,抬手化出“时倏”,绕开书案,“待你学会打坐之时,我就回来了。”
“哥哥,”奚庚避开向他走来的“时倏”,反是小跑追上时倏,“那我快些学会,你也快些回来好不好?”
神域,独立于三千世界之外,此前不曾出现过凡人。
奚庚,是天道指引所生的例外。
凡人寿命有穷,不比神明。
奚庚的凡人之身,当弃。
而人若要成神,须断烟火、绝尘念。
随后,便是求得天证,引天地法则之力化为己用。
可偏偏,那与神域内外产生关连的人,却不被天地法则认可。
奚庚仿佛被排斥在法则之外。
而一介凡人,又怎么会惹得天道另眼相待呢?
时倏恍然,除非,奚庚曾被神域抛弃。
不受天恩,散去神格,坠入凡尘。
时倏细数着,南方神主令月与北方白藏早已羽化,东方未央亦逝于情伤。
奚庚,又是谁的谁?
时倏想来,他的这些同僚,白藏与未央本算得上佳偶,后来,白藏与令月牵扯不断,共同应劫,徒留未央一人。
奚庚,未央,以及凡间的李钰……
李钰母亲对他的爱恨交织,还有公主的那句“你娘恨你,巴不得你死,你爹不认你,还活着做什么”。
无尘涧。
时倏恍惚记得,未央性子最是清冷,常年居于那竹林清泉间,因着白藏,未央才逐渐学会展露笑颜。
白藏嗜酒,未央便习惯在林间备上好酒;白藏喜人间杂记,未央去到小世界时便会特意为他搜寻一二。
时倏却是最后才知白藏与未央之间喜事将近的,而等他到无尘涧时,只见未央剑指白藏,而一旁榻上还有衣衫不整的令月。
那桩婚事终是未成,原本形影不离的二人再未往来,倒是白藏身边之人换成了令月。
原是神仙的欢喜亦无法长久。
而不久后,南北白藏与令月一同羽化,神域只剩下了时倏与未央两方神祇。
倘若奚庚本是未央之子,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为何时倏要因奚庚而陷入循环,为何奚庚以凡人之身却不被天地法则认可。
收回思绪,时倏抬手在虚空一点,幽蓝的丝线自指尖飞出,碎雪般的记忆缓缓浮现于半空。
那是无尘涧最后的景象。
素来端庄的神女怀抱婴孩,而后将之放入了时空缝隙里。
婴孩啼哭不止,神女却是将掌心覆上婴孩纤细的脖颈,手指缓缓收紧。
“你既然选择了她,那这孩子便不该存在。”
婴孩好似感知到什么,忽地,哭声停止,未央手指微颤,终是愤愤收回手,却望着婴孩又哭又笑:
“我该拿你怎么办?”
画面一转,未央将周身泛着金光的婴孩推入轮回,随着那金光的暗灭,婴孩眉心一点朱砂似的红色亦化作了烟尘消散于天地。
未央终究不忍自己的孩儿就此消散,却也无法直面其,只得在其身上藏下一线生机。
生死皆在于婴孩自身。
得道,生;反之,死。
原是奚庚自出生起便被散去了神格,坠入轮回。
原是,奚庚,本当接任东方神主的位子。
原是,时倏所做一切不过是在将错轨拉回。
奚庚神格已散,念起那常常哭花了的小脸,时倏轻轻摇头。
也罢。
神格易塑奈何天地不证,而神心难求,剔骨焚血犹难灭其志,以凡心淬炼神性未尝不可。
既如此,那他便带着奚庚去行走于那三千世界,亲历那众生悲欢。
只是奚庚尚幼,还是个会抱着他咿咿呀呀哭泣的孩子……
倒不如,再等他长大一些,待他能独当一面之时。
“为什么哥哥这次去了那么久?”
时倏方行过院门,忽然就听见了那稚气的问题。
一旁“时倏”语气淡淡,正在修剪梅枝:“今日是第三百四十九日。”
“要满一年了。”
奚庚脸上聚起愁云,忽见“时倏”面色异常,回头看,不是时倏又是谁。
“哥哥!”
时倏就看着奚庚眼里欢喜炸开,“哒哒”向他跑来。
只是这一句“哥哥”,却叫他失神了片刻。
“哥哥,我这次打坐没有再睡着了。”
奚庚拽着时倏的衣袖急急地邀功,时倏弯眉笑了,俯身给奚庚理去发间的枯叶:
“我知道。”
仅仅三个字,奚庚又红了眼眶,只是须臾就将头埋在时倏身前,忍下满腹委屈:“哥哥这次回来得好慢。”
时倏但笑不语,牵着奚庚进殿,而后从架格上取出几卷玉简:
“这是《神域通史》,记录了亿载神史,《百草集》,载录药物千余种……我不在的时候,你便跟随我的分身将之一一学会。”
奚庚最后望着案上高叠的玉简,茫然地眨了眨眼。见此情景,时倏温声道:
“学成之日,我便教你御风。”
实则,时倏为奚庚准备的玉简内容涵盖之广,药理、历法、占卜、咒术……
奚庚若要将之一一领悟,少不得三年五载。
时倏转念一想,奚庚确不应当过多依赖于他的。
神域只有白昼,四季流转得悄无声息。
奚庚每日都要跑去梅树下看看。
第一年,时倏没有回来。
第二年,奚庚某日远远望见树下的身影时颤抖着唇唤了一句“哥哥”,可等那人转过身来,奚庚的心愿陡然落空。
时倏仍旧没有回来。
奚庚开始习惯与分身作伴,可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奚庚就是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哥哥。
直到某日奚庚从床上幽幽转醒,视野里一道身影逐渐靠近他,奚庚听见了那久违的“庚儿”。
“哥哥?”
梦中所想终于化为了真实,奚庚再三确认,才上前抱住了时倏。
奚庚学得比以往都要认真,他怕自己一不留神,时倏又会离开。
而很快,时倏留下“云海相见”几字便消失不见。
后来,时倏这样的承诺越来越多。每当奚庚兴冲冲完成时倏留给他的“功课”,时倏总会在验收后又留下任务,然后消失更长时间。
五年。十年。
梅树依旧,奚庚渐渐不再追问时倏的归期。他会在时倏离开后若无其事继续修习,学会了对着分身平静地喊着“哥哥”。
只是偶尔,奚庚也会忽然望着那棵梅树失神。
某日,奚庚打坐时忽觉异样。
睁眼便见腊梅簌簌地落下,而本该守在一旁的分身正在消散。
“哥哥?”
奚庚下意识去抓,却只握住一缕清风。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奚庚怔怔望着走近的人。时倏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后是流转的三千世界虚影。
奚庚这次再没有主动跑过去,只因为没有必要了。
“庚儿,”时倏向他伸出了手,“今日启程,带你去看看何为真正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