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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老鼠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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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天都活在这世界之中,行走在同一条街道上,看着同一片风景。然而每当他进入这种奇妙的状态——让脑子里的高邈天堂干涉现世的时候,他便会发现这世界的新奇有趣与迥然不同,同时感觉到自己从没有和这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万物联系的如此紧密过。
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与形形色色的灵魂擦肩而过,他贪婪地吮吸着,感受着这些灵魂的味道;他又聚精会神地瞪大了眼睛,观察着这些灵魂在不同情绪中变化成一团团模糊的有趣模样。
是的,这也是他的天赋之一。在探索自我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自己属于那种超级高敏感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松感知到其他人的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甚至是心里想法,甚至是看到他们的灵魂。而这几乎也成了他后来选择是否和一个人保持联系的唯一标准:无关言行举止和行事风格,又或是任何财富地位,他只会凝视着那些人的双眼,看着他们隐藏在那双眼睛之后的灵魂。
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感觉,他无法像神明或是那些神秘高深的算命先生占卜师一样,准确地说出你是什么性格,你姓甚名谁,喜欢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未来又会发生什么之类的。但是他确实能从那些形形色色的眼睛后面感知到一个灵魂所散发的气息,这种气息会带给他一些本能的反应:诸如亲近,有趣,冷漠,反感之类的。
李归海记得曾经在一个酒局上遇见过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个子不高,长相和打扮都很普通,他就默默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脸上带着温和地微笑,抽着烟。但不知为什么,李归海在看向他眼睛的一瞬间,便让他本能的想要远离这个人,他感觉到这个人身上藏着某种很危险的东西。而后果不其然,再次听到那个男人的消息的时候,得知他已经进去了。
又比如一次,他在一个无聊的聚会中见到了一个夸夸其谈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穿着打扮十分潮流,言必谈自己认识谁谁谁,某个知名人物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一年挣多少钱又亏了多少钱之类的。这种想引起大家关注的炫耀结果适得其反,最终引得大家对其颇为反感,不愿再搭理他,又或是将其当为笑柄,静静看着他表演。按理说李归海也很反感这种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就是对他反感不起来,反而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亲近和纯真的感觉。
于是李归海抱着好奇的心态和他聊了起来,熟悉了以后,他十分好笑地发现:这真的是个很有趣又羞涩的家伙,只是因为成长以来一直自卑和不受关注,所以才误入歧途,想学着网上那些人通过吹嘘来博得其他人的关注。而这也几乎是他唯一的缺点了:喜欢吹牛,并且吹得忘乎所以。除此以外,他拥有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真诚和善良。甚至是如果你认可了他,夸赞他几句,他便会立即感动地想要抱着你狠狠亲上几口。
这种通过灵魂判断一个人的方式几乎百试百灵,所以现在也就成了李归海交友的唯一标准。当他透过一个人,看到那隐藏在双眼之后的苍白空洞的灵魂之时,他会瞬间失去一切交流的兴趣。
但每一种天赋都有两面性,这是上天的赐福,同时也是诅咒。对于高敏感的人来说,同样的情绪波动,但他们却会感受到双倍的刺激,快乐是双倍,痛苦也是双倍。他们可以轻易察觉到其他人的情绪和心理活动,同时也会非常轻易地被周围人的情绪和看法影响,陷入痛苦的,无尽的内耗之中。
他们无论是看书,还是看电影,代入感都极强,甚至会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久久无法释怀。对于常人来说只是一座轻松越过的情绪土丘,但在他们的感受里就变成了情绪的高山,如果用常人的方式去过这座山,很容易就摔得粉身碎骨。而常人往往还会非常不解和诧异:明明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痛苦而已,为什么你会这么痛不欲生呢?
他们就像是在出生时被上帝调高了灵敏度,然后就被扔到人间这过山车上沉沦受苦了,享受着数倍的快乐,同时也承受着数倍的痛苦。
而这种人似乎无一例外地,都会不可避免的和艺术与文学沾染上某种联系。写作,音乐,演奏,画作,舞蹈...等等等等,他们或许是会迷恋上其中某一种,又或者是以其为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李归海欢快地思考着,感慨着,他漫步在人潮人海中,任由自己的思绪无拘无束地飘荡在宇宙间的每个角落。
一个人可以喜爱艺术,也可以以其为生,但不能去追求艺术,否则就是在追求自我毁灭。
因为他察觉到,自己过往的所有作品里,那些他最满意,最具有灵性的片段,都是在他极度痛苦,或是精神状态接近崩溃,濒临疯癫时写出的。而当他恢复正常时,便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句子和片段了。
他继续向前走着,见到了一个卖热干面的小贩的铜人像,铜人笑态可掬,眼睛眯着,弯着腰,一手抓着面条。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它,却不想它却突然说话了。
“你好啊。”它说道,声音中气十足。“你在看我吗?”
“呃...你好。”李归海被吓了一跳,他稍稍后退了一步。“你是...呃,不好意思,你到底是雕像还是那种街头艺术家啊?”
由于太过沉浸,他又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了。
“我?我是卖热干面的啊。”它诧异地说道,就好像李归海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卖热干面的?”
“对啊,可惜你今天吃不了咯。”
“为什么啊?”
“排队的人太多啦!我忙到现在...快累死了,腰好痛,每天都是如此,好像日子就没有尽头。唉,好想赶紧挣够钱,然后再也不干这个了。你明天再来吧!”
“排队的人?”
李归海奇怪地看了看周围,这时他才发现在一旁正有几个女生,手里拿着手机,一脸无奈地等着自己,看样子她们是游客,似乎想要来拍照。李归海小声说了声抱歉,赶忙离开了。
他又向前走着,一只黑猫从突然从夜空中跃出,落到了地上,然后敏捷地避开人们沉重的脚步,迅速藏入了黑暗安静的角落。它的身形优雅矫健,同时满脸警惕之色,不停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李归海一眼就认出了它,他顿时气愤不已,它应该是那个挂野兔卖鼠肉的无良老板的帮凶!也是杀害老鼠音乐家的凶手!它为了那一点点的肉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吃饱了就去和两条街外的玛卡布莱特夫人鬼混!多么可耻啊!哦,玛卡布莱特夫人和猫的故事...并不适合在这里讲,但她的丑事被人发现,然后做成了歌谣传唱了出来,现在你们应该还能在网上听到。
黑猫低低地扫视了两圈,然后发现了怒气冲冲地瞪着它的李归海,它登时炸起毛来,低沉嘶哑地叫着,发出威胁,它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认出了它的身份。一人一猫就这么危险对峙着,黑猫缓缓后退,然后一溜烟窜入房与房的间隙中消失不见了。
赶走了这只流氓,李归海心情又愉悦了起来,他哼着歌,大步向前走着,他路过了第二条马路,见到了这条步行街上第二家武汉特产护手霜,他喜欢那个店浅蓝绿色的装修风格,让他感觉到放松,就像是看着一间爬满藤蔓,长满青草的石头房子。
可是会有人买吗?似乎之前他并没有听过这个品牌啊?也没见有武汉朋友用过。然而若是没人买,为什么又会在这条街上开两家呢?他好奇着,于是站着开始观察起来。十分钟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多少客人进入,导购员小姐姐站在门口,有气无力,百无聊赖地喊着招揽客户的话。
好吧,他感觉到无聊了,于是耸耸肩,决定继续向前走。他走着,看到一条似乎挺热闹的街,于是便拐了进去。这条街上全是小吃,卖着千篇一律的三鲜豆皮,热干面,正宗新疆羊肉串,长沙臭豆腐,湖南麻辣串串,可惜李归海此刻并不饿;他走到街的尽头,这里就没有那么热闹繁华啦,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只能见到一些稀稀拉拉的小卖部和小餐馆。
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却突然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五只老鼠,最前面那只非常大,它们整齐地排成一队,咬着前一个老鼠的尾巴,飞速穿过并不热闹的街道,然后消失在了一条黑暗的小巷子中。
“是那个可怜音乐家的家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它们,于是快速跟了上去。他来到了小巷子的入口,里面似乎通向古老的老居民楼,巷子里乱糟糟的,垃圾堆在吃不下了的垃圾桶旁边,醉醺醺的电动车瘫在墙角,打的头破血流的破家具堆叠在黑暗的角落,而那五只老鼠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张望着,想看看它们躲在哪里,却突然听到了一个悲伤的声音:“你也是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吗?”
最大的那只黑老鼠从破旧家具中探出头来,他看见了她悲伤的泪珠。
“对...抱歉,节哀顺变。”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事...来吧,跟我来吧,小声点,别弄出太大动静。你们人类的动静总是太大了,就像生怕吵不醒这个世界一样。”
穿着黑色礼服的老鼠太太抽泣着,跳到了地上,扭动着丰腴的身躯。她带着李归海向前走去,同时一边抽泣,一边絮絮叨叨着。
“我没想到...今天早上我还和他吵了一架,我要他不要整天摆弄那些该死的乐谱了,不如看看他的孩子们都变成什么样了...”
“是好心的灰喜鹊告诉我他的死讯的...我想去看他最后一眼,但灰喜鹊不让我去,说我也会死在那里的...”
老鼠夫人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李归海也跟着难受起来,他轻轻摸了摸她光滑油亮的皮毛。“别难过...都会过去的...你要坚强起来,为了你的孩子们。”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心人。”她又继续说道,然后两只圆滚滚的小眼睛突然盯住了李归海,“你...你从这条残酷之路的尽头而来,对吗?你见到了他吗?告诉我,你看到了他的样子吗?”
李归海想起了躺在烤架上的音乐家,他被开膛破肚,剪得七零八落,几乎已经不成鼠型了,只能认出那烧焦的蜷曲的爪子,那燃烧的小提琴曾是他赖以为生的最亲密的伙伴,如今却以身为火炙烤着他的残躯。他不忍心将实情告诉这位可怜的太太,于是深深叹了口气。
“他死的没有痛苦。”他安慰道。“胸前放着你和孩子们的照片。”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您,请跟我这边来。”
老鼠太太嚎啕大哭着,他们走到狭窄小巷的三分之二处,那里有个破电线杆子,上面贴满了租房中介的广告,电线杆子后面是一整片黑暗,不见五指的漆黑。这里的路灯坏了,老鼠太太哆哆嗦嗦地没入了黑暗之中,李归海小心地摸了摸那片黑暗,才发现里面竟然也是一条小路。
如果不是老鼠太太引路,他保准会以为这就是未被光线照射到的墙而已。
他也进入了漆黑之中,然后就见到了震撼的一幕:前方不远处就是尽头了,两边高高的围墙和漫天电线铁丝将这里隔绝成了独立的小天地,在尽头的地上堆放着三个肮脏的杂物箱,箱子上点燃着...李归海数了数,差不多十八根蜡烛。
黑色的蜡烛静静燃烧着,灰喜鹊高傲地站在电线上,俯视着葬礼的进行。“大家都来了。”老鼠夫人站到了最高的箱子上,尖着嗓子说道:“开始吧。”
于是枯叶螳螂打起了木头鼓,幼虫躲在晶莹的琥珀里唱着悲伤悼词,三只刺猬在破钢琴的键上滚来跳去,灰老鼠们拨弄着鲁特琴,乱七八糟的音符流淌了出来,淹没了这小天地里的一切,吵闹又难听。李归海看见成群结队的老鼠如黑色的海水般从各个洞口里涌出来,发出响亮的哀泣声,于是演奏声更大了。
李归海很想离开这无聊又可怕的葬礼,但又知道这非常不礼貌,于是他便耐心地听着,直到五分钟后,随着刺猬们气喘吁吁地瘫在钢琴上,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谢谢你们,谢谢。”老鼠夫人说道。然后她对着李归海挥了挥手。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了,老鼠们也如退潮般回到了自己的洞穴中。这里一片安静,只留下十八根黑色蜡烛,仍在木箱子上静静燃烧。
它们丝毫没有变短,就像是要一直燃烧到世界末日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