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像条小狗向你奔来》楚客越汉01

26、他的高邈天堂

　　回到自己的小单间时已经晚上七点了。李归海望着空荡荡的床，还有床头那两卷卫生纸，这才想起来今天又忘了去找艾绮丝拿自己的行李。

　　他又看了看自己敞开的行李箱：他只从里面拿出来了洗漱用品，其他的东西都还没收拾。“算了，明天等拿了快递一起收拾吧，今天懒得动了。”他想着，然后趴在了床上，看来今晚又要将就一晚上了。

　　这时，艾绮丝的信息传了过来：“兄弟，我终于辞职成功了！”

　　“恭喜。”
　　“你在干啥？”
　　“刚刚烧烤回来，躺床上呢。”
　　“你被子枕头啥的都还没拿，你咋睡的？”
　　“将就睡呗，明天再去找你拿，今天懒得动了。”
　　“行，明天正好也把你的电动车给你。”
　　“后天上班？”
　　“对，我和你去不同的中介公司。”
　　“你这傻狗为啥不和我在一个公司？”
　　“不想和你一个公司。”
　　“切，我还不想和你一个公司呢。”

　　两人吵了几句，然后李归海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刚趴了十几分钟，他又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小说已经有好几天没写了。于是他爬了起来，去卫生间用凉水冲了把脸：哪怕卡壳了，写不下去了，没有灵感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停止，哪怕写一点都比不写要好。

　　李归海坐在了电脑桌前，这简易的折叠椅经过几任主人，已经有些松动了，一坐上去就会嘎吱咯吱的呻吟，坐垫也扁塌塌硬邦邦的，坐着很难受。他坚持着写了一会儿，然后又叹了口气，恼怒地全删掉了。

　　“写这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他无能狂怒着，质问着自己。他的背有些酸痛，这破椅子坐久了就和受刑一样难受。他十分怀念自己家的电脑桌和电脑椅，他能长久地坐在那张椅子上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只为了构思一段情节。

　　“唉。”

　　愤怒消失后，他点了根烟，又叹了口气。隔断房的隔音很差，他能听见左边房间两个姑娘在打闹，大声嬉笑；右边房间住着一个上高中的女生，他今天回来时见过一次，个子高高的，戴个眼镜，扎着马尾，穿着校服，非常腼腆羞涩，当时他微笑着点头打招呼，而对方则红着脸低着头，完全不敢看他，匆匆点了点头就进自己房间了。

　　然而让他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姑娘似乎远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她在大声打着电话，吵着架，似乎和另一个女生在因为一个喜欢的男生吵架？她的声音很大，非常愤怒，言辞激烈。

　　李归海并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这隔断墙基本不具备隔音效果，他总不可能堵着自己的耳朵吧！

　　他突然感觉到十分有趣，左边房间两个上班的胖姑娘，本该去享受爱情的甜蜜，现在却每日沉迷着打游戏，李归海不时能听到她们喊：“上！快上！干他！”的激动叫声；而右边房间的高中小丫头，却沉迷在痛苦又甜蜜的爱恋中无法自拔。

　　他拉开了窗帘，想看看外面，然而看到了其中一块玻璃上的裂缝——被房东，也就是艾绮丝简单地用胶带沾了起来。外面同样吵闹，车子驶过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不时传来电动车的喇叭声，以及外卖小哥大声打电话：“喂！您好，我把餐送到小区门卫这了，麻烦下来拿一下！”

　　李归海感觉到烦躁又憋闷，在海南时，他这时应该坐在宽敞整洁的客厅里，在电视上选着自己喜欢的影片，传进他耳朵里的只有清脆悦耳的虫鸣和鸟叫，树叶在夜风中婆娑伴奏。

　　“出去走走算了。”他念叨着，换了一件厚外套，决定去江汉路走一走。

　　他走出小区，可能是周末的原因，路上人很多，大家都罩在厚实的衣服里。他向前走着，很快就走到了循礼门地铁站出口，再往前，便是江汉路入口处的马路了。

　　这里似乎永远这么热闹，上次，上上次路过这里时都是这样：人行道两端聚集着一大堆的人和电瓶车，交警忙碌地维持着秩序。在等待着过街的人群的后方，是一长条手推车小吃摊；再往后，便是江汉路步行街的入口了，那里左边是一整片广告墙，上面密密麻麻拥挤着几十个大大小小，风格颜色各异的招牌，在黑夜中闪耀着明亮的光，看起来是如此热闹繁华。而更多发光的广告招牌，则顺着步行街一路向后蔓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李归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心情微微激动，他也有些兴奋了起来。终于等到了人行绿灯，他穿过马路，越过入口的挡车栏杆，站在了步行街的入口，感受着人海从自己身旁汹涌而过，他深吸一口气，心情无比兴奋愉悦，因为他终于可以静静地享受他的高邈天堂了。

　　可能每个人都有些独属于他自己的神奇能力，它们的来历和形成原因往往都很有趣，只不过有的人愿意展示炫耀出来，有的人则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而李归海的高邈天堂则来源于他童年时生活的书房。小时他们一家住在厂里分配的房子里，那是一栋小小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餐厅和厨房，以及一个书房。于是李归海就住在了书房里。

　　书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从童话书到寓言故事，名人传记，百科全书，世界名著，以及各类来路不明内容古怪的小说......很奇怪，他从没看他父母看过这些书，似乎他们就只是看到好玩就买回来，然后丢在书房里。

　　他小时候被看管的很严，那个时代没有手机，更别提电脑了。家里只有一台电视，但也只有周末他才能看两个小时。而只有当他考了好成绩，或者是父母心情好时，他才被允许出门找小伙伴们玩耍。于是平时，他写完了作业，就窝在书房里翻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然后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在父母的催促下，他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书，钻进被窝里。

　　而后这便成了他的习惯，在难过时...悲伤时...低落时...开心时...无聊时...或者是寒暑假父母都去上班了，他感觉到孤独又害怕时，就会把书房的门关上，沉浸到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世界中去。在那里，时间过的很快，他完全忘记了现世的一切，忘记了饥饿和烦恼，忘记了忧愁。他和奥德修斯一起冒险，他穿越到了神秘又恐怖的百慕大三角里，他顺着豌豆藤一直爬到了巨人的国度，他和阿龙纳斯教授一起进入了在海底穿行的怪船之中，他看着基督山伯爵终于复仇成功...他心旌摇曳，对世界充满了无限向往，似乎现实世界，那些存在于在他周边的一切无聊又庸俗的东西都不再重要了。

　　于是每次逢年过节，去亲戚家聚会的时候，年幼的李归海第一件事是在父母严厉的注视下，乖乖巧巧地和所有亲戚一一打招呼。然后便风一般地冲到了这些亲戚家的书房里去，他对那些乱哄哄的房间和人群，还有亲戚们来回的客套和询问厌烦头顶，而只有书房才是安静的避风港。他开始翻那些感兴趣的书，任由外面人声鼎沸，打牌声笑闹声不绝于耳。直到临走时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动屁股，于是亲戚便和善地笑着，将那些书都送给他了。

　　反正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书只是十几块钱的装饰品而已。

　　就这么的，书屋成了他避世的天堂；刚开始他挨揍了，受了委屈，难过悲伤了，还需要逃回书屋，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书里安抚心灵，愉悦自我。后来慢慢的，他惊讶的发现，那些看过的所有书，经历过的所有奇妙世界，都在他的脑海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并像是拥有着旺盛生命力的树一般，开始自行生长，自动扩建，那里的一切都栩栩如生，都是那么真实且梦幻，就如同脑中的天堂。而所有那些他所崇拜的英雄人物，也都真实地生活在里面。

　　他不必再躲回书屋里才能进入那些神奇的世界，进入自己的人间天堂了！

　　他随时随地可以沉浸入自己的天堂中，那里是他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庇护所，无论他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心灵受到多么大的创伤，他都能在自己的天堂中得到安慰，恢复所有的伤口：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会给他出主意，会告诉他坚持与忍耐的意义；还有那些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们，都拍着他的肩头安慰他，告诉他每一个强大的人都要经历无数痛苦和磨难，他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回报...

　　哦！而还有一个冷酷的老头，他总是神情阴翳地盯着别人，孤僻地呆在断裂的白玉石柱下，沉默地喂着肩头的白化乌鸦。他不和其他任何人交谈或是来往，任凭阿喀琉斯与吕布比拼着武艺，引起所有人的围观和欢呼；他也不去参加那些历史上最有名的音乐家们举办的醉酒音乐会，哪怕歌词是由古往今来那些最伟大的诗人们撰写的。那个黑袍老人就只是孤独地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喂着他的鸟。

　　李归海忘记了这个老头的名字，他的来历。而他虽然是这片天堂的主宰和创造者，但却无法驱逐一个不知来历的人——他必须找到这个老头的过去，才能将他赶出自己的天堂。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个人物，或许他是看到过却又忘了吧，于是这个古怪阴郁的老头就也住进了天堂之中。

　　而这个古怪又孤僻老头的唯一作用，便是用他那骷髅一般干巴瘦的爪子拍拍他的肩膀，用宿命般的语气告诉他：“你逃避不了孤独。劳驾，下次过来时帮我再带几只鸟儿进来。”

　　他很不喜欢这个老头子，然而却无法赶走他，于是也任由他这么住了下来。他开始看一些关于鸟类的书籍，并记住了插图上鸟的样子，在脑海里幻想出它们的叫声和动作。等下次再进入高邈天堂时，那个阴郁老头的身边果然多了几只色彩艳丽，尾羽细长，会呱呱大叫的高大鸟儿。而他忙着喂鸟，也终于没有再来烦自己了。

　　随着他逐渐长大，遭受的痛苦愈多，灵魂躲入天堂的次数越多，那片高邈天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它的力量是如此之强，甚至已经可以影响到李归海眼中的现实世界，扭曲和改变他所看见，所听见的东西。有时候李归海会想自己是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疯了，或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然而这种疾病带给他的只有好处，所以他也就没在意了。

　　这里是他的至高庇护所，最神圣的高邈天堂。他源源不断地从这里汲取着快乐与力量，并也因此不再孤独。

　　李归海站在步行街的入口，又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然后闭上眼睛，放空自己，他的精神缓缓沉入了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渊之中，寒冷的空气...热闹的大街...不时擦过他身旁的行人...一切都消失了，感觉不到了，他就像是与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被牢牢裹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透明罩子里。

　　但很快，所有的气息又传入了他的身体，那是一缕缕，一股股截然不同的情绪，来自周围人的情绪。各种各样强烈的情绪在他体内冲撞着，他是如此清晰通透地感受到了周围人的情绪，以及这个世界无比旺盛的勃勃生机。他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浪潮之中，快乐着他人的快乐，痛苦着他人的痛苦，愤怒着他人的愤怒，悲伤着他人的悲伤。

　　他再次睁开眼睛，在至高天堂的渲染下，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坚硬的石板路蔓延到视线尽头，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铠甲，铠甲外罩着厚厚的毛皮；天上飘着黑色的雪，它们在夜幕中完全隐身，却又在被光照到的一瞬间化为边缘七彩的白晶；高空中游过巨大的鲸，它们尾巴一甩，空间涟漪动荡，在空中翻着半透明的身子，发出响彻世间的沉鸣；

　　他又转过头看去，在这条古老胜利之路的入口，年轻的人们骑着颜色各异的迅猛龙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肥胖的小摊老板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吆喝着，售卖着他今天下午刚抓到的老鼠肉，但招牌上却写着野兔肉。

　　李归海突然感觉到一阵悲伤，他看到那只老鼠原本是个音乐家，有着十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被烤焦的蜷曲的手里还抓着燃烧的小提琴。它的夫人还在焦急地等待着它从今天的音乐会中回来，顺便给家里带上一小袋沾着油的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