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像条小狗向你奔来》楚客越汉01

28、观察者

　　李归海走出了小巷子，然后便沮丧地发现自己不记得回去的路了。他是个十足的路痴，脑子里永远没办法形成一副完整的地图，那些歪七八扭的大街小巷如同麻绳一般在他脑子里自动团成了结。不过他也不着急，反正长夜漫漫，旅途也并不着急结束，他悠闲地晃悠着，随便选了一条路就走了下去，他一如既往，乐观地坚信着自己的好运：无论走哪条路，只要走着，最后都会走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而事实也确实没让他失望，他沿着这条黑暗的街道走到了尽头，左边看起来更加安静，右边则人头攒动，于是他选择了人多的那一条道，再次走到尽头时，他又回到了江汉路上。

　　只是...

　　李归海困惑地来回张望着，他完全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从老鼠葬礼出来后，世界又变换了它的模样：这里灯红酒绿，喧嚣着响亮的电子音乐，地面变成了严丝合缝的灰白合金板，旁边层层叠叠堆挤在一起的楼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它们身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身着黄蓝制服，戴着全息头盔的骑手们骑在悬浮摩托上，从人们头顶飞驰而过，又灵巧地穿梭在霓虹灯招牌和楼房间狭小的缝隙内，他们摩托上的两个轮子如耀眼的光圈。路上千奇百怪的人们欢笑着，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他深切地感受到在这这巨大的喧嚣和热闹之下，却隐藏着寂静到近乎残酷的冷漠；那些微弱的痛哭淹没在刺耳的欢笑声中，麻木的悲伤被掩埋在快乐的废墟之下。黑色的，冰冷的生命气息如触手般慢慢向他探来，让他感觉到身体开始冰冷，灵魂开始下沉，不安的情绪正逐渐侵蚀着他的精神。

　　李归海赶忙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今天有些玩过头了，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他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天堂与人间的界限，不让虚幻过度侵蚀现实，以防某天自己真的疯了，再也分不清真和假。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秦羽芊问他在做什么。他简单地回复了一句在外面散步，等回去再和她聊。然后就把手机静音了：这种幸福快乐的时光，他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了下去，又开始仔细观察起路上的每一个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没人察觉到自己，而他却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的情绪和灵魂，这也带给了他无尽的乐趣。

　　他往前走着，看见了一个非常漂亮而有气质的女生，她个子很高，皮肤白皙，五官立体，扎着高马尾，背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以一种高傲到接近冷酷的姿态行走着。

　　她出众的样貌引起了周围路人的注意，同样也引起了李归海的注意。然而仔细观察之后，他却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太紧绷了啊！她也知道周围人在注意着自己，她为此而骄傲；但别人的目光同样使她紧张，她紧绷着自己，紧绷着身体和精神，因此只好用冷漠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一个真正习惯独行于众的人，是泰然自若且轻松的，就仿佛周围人都不存在一般。

　　他看到了那冷漠高傲外表下一颗剧烈跳动的，火热的心脏，还有她高傲却又腼腆的灵魂。他几乎敢肯定，如果这时有人上去搭话，或者不小心碰到了她，肯定会立刻吓到她，她会像只可爱的小鸟般惊慌起来。

　　为什么世人总是如此呢？他好笑地想着。他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那些看起来最不好接近，高傲又冷漠的人却往往是最热情纯真，最火热的，只要你找到了打开他/她们的钥匙，他/她们便会将可怕的热情铺天盖地的朝你泼洒而来。

　　反而是那些内心里最为冷漠的人，他/她们却往往是看起来最容易亲近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然而无论你和他/她们多么熟悉，但就是无法真正的接近他/她们，就仿佛这些人周围存在着一片无法跨越的沼泽，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她们的笑容，听到他/她们的声音，但就是无法真正来到他/她们身边。

　　他又往前走去，前方又是一个热闹的路口，一条狭窄的马路截断了步行街，行人们肆意过着街，被堵在人流中的公交车和小车疯狂按着喇叭，艰难往前挤行着。

　　这些人急着干什么去呢？李归海好奇地想着，他站在斑马线前，等着人行绿灯亮起。趁着这空当，他观察起马路对面的人来，哪知一看之下，却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然后立刻转过了头去，怕自己忍不住笑趴在地上。

　　对面竟然站着一个奔波儿灞！！

　　是的，他从没有见过有人这么像奔波儿灞！！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岁的样子，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正聚精会神地咬着手里的烤鱿鱼串，他有着长长的圆脸，两个肿眼泡，眼珠子是凸出来的，就像是根本闭不上眼睛一样；五短身材，胳膊和腿都是又胖又短，但身体却圆滚滚的。他吃东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就像是眼珠子要掉出来一样。

　　李归海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然后再转过头去，然而见到那个奔波儿灞的一瞬间，他又差点笑出声来，只好立刻低下头，努力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他不敢再抬头了，然而奔波儿灞吃鱿鱼串的样子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使得他一想起来就想笑。

　　“快点绿灯吧。”他痛苦地想着，身体因为憋笑而发着抖。“我要受不了了。”

　　好不容易等到绿灯，他终于离开了奔波儿灞的折磨，这才平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着。

　　前方站着许多人，他们都抬着头，举着手机，几乎将步行街堵死了。李归海好奇看去，才发现他们在看什么：一整座金碧辉煌的楼阁，这是个金店，在楼阁二楼的平台上，几个身着古装，戴着墨镜的小姐姐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们头发挽起，面带微笑，身姿曼妙，引起游客们的围观。

　　好一座歌舞升平黄金阁啊！李归海感慨道，继续往前走着，很快又被迎面走来的一家三口吸引住了目光。

　　这一家三口穿的都很朴素，羽绒服，厚棉裤，个子都不高，男人有些瘦削，戴着眼镜，手上拎着购物袋，面带笑容地和妻子说着什么；而女人的头发有些凌乱，圆脸，微胖，她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那不肯安分的孩子身上，严厉地吼着：“别乱跑！跑丢了！过来过来。”

　　他们的孩子是个八九岁大的调皮小子，手上拿着一串水果糖葫芦，一双平凡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着，似乎身上有用不完的活力。

　　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过着很普通的生活。李归海默默想着，女人手上的购物袋好像是从那条地摊夜市街上来的，都是些很便宜的东西，他们的羽绒服看起来也有些旧了。丈夫始终絮絮叨叨着，女人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孩子身上，有时候点点头，很是认真地回复着丈夫。

　　这两人看起来好像都有四十岁了，为什么这么大的年龄，孩子才这么小呢？李归海想着，有两种可能：他们都太平凡而普通了，平凡到被所有人忽视，被世界忽视，甚至连他们自己也忽视了这种忽视，就这么沉默地活着。然后在该结婚的年纪，相亲了好几个人，终于遇到一个还算不错的，于是便又平凡的结了婚，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和刻骨铭心的回忆，只是平凡的生活，平凡的爱着，平凡的活着。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们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累着，努力着，这使得他们过早的老去了，实际上他们真实年龄可能还没自己大。

　　不！不对！！李归海突然醒悟过来，他回过头去，又仔细凝视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他们绝不会是第二种。

　　因为他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幸福，浓浓的幸福味道，那是多么惬意又舒适的感觉和香味啊！

　　而幸福的人是永远不会老去的。

　　托那一家三口的福，此刻就连他也荡漾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懒洋洋的。他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那一团紧密缠绕的幸福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他感激着他们，让自己体验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

　　李归海深吸了一口气，他感慨着，为什么这么普通而又平凡的人，也没有远大的志向目标，过着平凡的生活，却往往最容易获得幸福呢？他见过许多优秀又杰出的人，这些人或许无比聪敏，或许双商超群，或许长相气质出众，思想独特。但他们却往往浑身透着疲惫，笑容下藏着无法言说的苦闷和烦躁。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在幸福的余韵中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过了九个卖玩具的流动小贩，又走过了七个正在怂恿游客尝试吃面包挑战的骗术师，然后路过了一个神奇的店铺，那里是卖武汉特产的，红红绿绿的装修风格，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和礼品，店内灯火明亮，这种感觉让他想到了那种卖着神奇魔法产品，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玩意的杂货店。店里的顾客很多，一个十二分可爱的矮个子女孩站在店铺前，吃力地举着大广告牌。

　　她穿的厚厚的，裹得圆圆的，不安分地跺着脚，不时放下广告牌搓搓手，让李归海想到了好动又白白胖胖的小兔子。她显得有些紧张和腼腆，不敢和来往的游客对视，甚至更怕他们看清自己的长相。一旦发现有人看着自己，便会立刻转过头去，或是低下头。

　　好可爱的兔子啊。李归海开心地想着。她应该是个出来兼职打工的大学生吧！她在想什么呢？他猜肯定是：“啊，好无聊，好冷啊！赶快结束吧！我想赶紧回家看剧睡觉。拜托...别看我了别看我了...赶紧走过去吧...我没啥好看的...”

　　从她身上，他嗅到了浓浓的纯真善意的气息，这个姑娘拥有一个可爱纯洁的灵魂。他能分辨出为生活所迫出来打工，和为了赚零花钱锻炼自己出来打工的人的区别，因为前者的灵魂会沉重的无法从地上飘起来。

　　祝福你哟！可爱又漂亮的姑娘，希望你的人生一帆风顺，希望你纯洁善良的灵魂永不被污染。他在心底默默祝福着，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的步行街逐渐变得狭窄了一些，路中间的树变多了，两旁的建筑也开始变得有格调和古老了起来。他看见了一栋巨大的建筑，就在步行街的尽头...那是尽头吗？应该是了吧！笑容满面的行人们从他身边路过，这些人都荡漾着强烈的快乐和开心，情绪从个人的溪流汇成了涌动的海洋，李归海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快乐之海中，他的脚步也越发轻快，浑身轻松，似乎心中每个角落里的不快和不开心都被清扫干净了。

　　他终于走到了步行街的尽头，尽头是一座巨大的钟楼，白色发光的圆形钟盘，一轮明月在钟楼的尖顶旁静静地，微笑地俯瞰人世间。真美啊！他感叹着，这里有许多人都在拍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步行街的尽头向左拐，便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他又来到了广场上，这里蹲着一排小贩，兜售着各种独特的挑战和新奇玩意；广场前是一条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的马路，马路对面是...咦？那是江滩吗？他竟然走到江滩来了？

　　李归海完全感觉不到疲惫，反而愈加兴奋起来。他向着江滩公园的入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是多么有趣又好玩的一个晚上啊！可惜其他人都太步履匆匆，又或是早已在成长的过程中退化掉体验这种快乐的感官了。

　　这也是他喜欢一个人散步，或者说CITY WALK的原因之一。如果有其他人陪着自己一起，此刻肯定已经感觉到非常无聊了。而若是他把自己见到的这些所有好玩的事情告诉别人呢？那么这个人的反应一定会是：“啊？你是不是疯了啊？”又或者不解地看着他：“你在莫名其妙说些什么啊？”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一张张诧异又困惑的脸庞。他也为此感到小小的骄傲和开心，就仿佛世界是一个非常小众的明星，而真正的粉丝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绝大部分人都对其视而不见。但唯有他才明白，这个明星究竟有多么伟大，多么强壮，多么美丽和无穷尽。在这种时刻，他有种这个明星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自豪感。

　　他来到了江边，今晚在江边散步的人并不是很多，就连临近江水的地方也扫兴的被围栏围了起来，十分破坏观感，就像是要拆迁长江一样。他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却没有嗅到任何味道。“好吧，看来江是没有味道的。”他自言自语着。又想起了大海，夏季的海和冬季的海，捕鱼季的海和禁渔期的海，都是拥有着不同的味道的，那味道是如此丰富而厚重，让他着迷。

　　“多么美丽，动人，又乐趣无穷的世界啊！”他感慨着，感受着江河的轻快的呼吸，大地强壮有力的心跳，这是这座城市活着的证明，而与之相比，他，还有这些人类，不过是这庞大躯体里朝生暮死的微生物罢了。他看着周围走过一对对甜蜜依偎的情侣，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怜悯，那一刻，他仿佛化身神明，与天地同宽，不被任何俗世间的情绪所困扰。

　　“可怜又可悲的人类哟！”
　　他在心底高声大喊着，声音仿若热烈冲动的寒风席卷天地间，唯有林木山海才可听见。
　　“在今日生，明日死的他人身上，妄图去寻找着永恒的爱和精神寄托。这怎么可能呢？又是多么可笑啊！”

　　“明明自己就身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宝藏之中，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又有趣啊！它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永远不会让你觉得无聊，永远都保持着神秘与新奇，你们为什么却视而不见呢？”

　　“这世界还有许多我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对世界感到厌倦。而哪怕是我已经走过无数遍的地方，就像是这条步行街，也依然永远充满着乐趣啊！”

　　“明天的步行街又是焕然一新，完全不一样的街道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全新的，迥然不同的，乐趣横生的。而哪怕是同一棵树，同一块石头，它们也同样会在明日变得完全不同啊！”

　　李归海想着，沉默大吼着，身体轻若鸿毛，灵魂已遨游于天幕之上，那里是群星的所在，亦是所有伟大灵魂的墓场。他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他是自由的，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不需要也不期待任何人的爱，因为所有的爱都是锁链，会将他束缚在身边；他也不妄想占有任何人或物，但这时他却反而拥有了整个世界。

　　自由的船唯有在孤独的风下才能启航啊！

　　此时的他心潮澎湃，豪情无限，身体里所有的疲惫和负面能量都随着风儿飘走了。一次又一次失败算什么，贫穷和困窘又算什么呢？他望着江面上闪耀的城市，桀骜地笑了起来。

　　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撼天动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