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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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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楚似汲取了先前的教训,睡前吞了一粒阿普唑仑,终于在凌晨三点左右,沉入了混沌的安眠。
不多不少,睡了四个小时。
早上八点半,依然准时将车停在了云顶酒店的旋转门前。
坐在驾驶座上眼神放空,直到林以安的身影出现在酒店大堂深处。
林以安今天的打扮格外素净。宽松的燕麦T恤,下摆随意垂落,遮住了水洗蓝的牛仔裤。裤腿微挽,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配饰。
然而越是这样简单,越衬出一种松弛的贵气。
楚似的朦胧睡意被林以安徐徐走来的几步给驱散了。
昨晚从蓝调水滴回去,她鬼使神差在网上搜索了林以安的年龄,结果让她有点意外。
秀秀说对了,林以安真的是姐姐……大她三岁。
她想起秀秀说林以安的气质……很姐。
透过挡风玻璃,楚似的目光在林以安的脸上多停了几秒。
如果不玩那些幼稚的把戏,林以安沉静下来的瞬间,确是有一种目穿一切的掌控感。这莫非,就是秀秀说的“姐感”?楚似不太懂。在研究女人气质这门学问上,情史丰富的秀秀,眼光似乎更精准一些。
车门拉开,清冽的香氛气息飘进来。
林以安坐上来的第一秒就觉得楚似的神色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
她没立刻系上安全带,而是侧过身,目光在楚似的脸上打量了一圈,眉尾微微上挑:
“昨晚做贼去了?”
楚似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差不多吧。”
偷窃目标是酒吧老板们口袋里的票子。
“那战绩怎么样?”
“算是成功了?”楚似含混地回应。
此时此刻,她不太想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果断地岔开:“系好安全带,出发啦。”
今日的行程是前往北环附近的明月社区。
说来挺巧的。这个社区,楚似之前在本地新闻里看到过几次,与她的小蜗居距离不算远,是厉京典型的“老漂族”和“小候鸟”栖息地。
报道中曾说,住在这里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孩子们的母辈在这座城市里奔波,或许微薄的薪水捉襟见肘,所以只能在这里暂时租下一个狭窄的格子间来过渡,再从老家将老人接来,帮忙照看下一代。于是,四口、五口,甚至六口人,挤在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林以安也异常安静。两人谁都不说话,任由沉默蔓延,涩得让人有点不大舒服。
楚似指尖轻轻叩着方向盘,没话找话地主动开口:
“你…不是计划要开一个戏剧疗愈工坊吗?前期的准备事项,为什么会包括社区走访啊?”
林以安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她今天不太一样,脸上没有半分调笑,头靠在窗上认真回应着楚似的问题,声线甚至有一丝温柔:
“因为戏剧疗愈的核心是‘人’呀。不去看看真实的人,看看她们的生活藏着什么样的故事,感受她们的情绪,怎么作出有疗愈效果的药呢?”
“我现在呢,对这边的一切都还不熟悉,如果全靠我自己一点点去认识人,去建立信任,那要多慢呢。社区里有小孩、老人,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的年轻人……她们都是疗愈的关心对象。而且社区邻里之间,应该会有天然的信任感吧?所以我想,在这里办疗愈活动什么的,人们接受起来也容易一点,总比我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要可信。这样开始,不就顺利多了?”
楚似扶着方向盘,消化着娓娓道来的解释,轻轻“嗯”了一声。
片刻后。
“你想得好周道。呵呵。”
这话完全发自内心,然而话尾不知道怎么了,不小心带上了两声憨憨的干笑,在安静的车厢中回荡不止。楚似的脸有点发烫。
真意外,林以安这次居然没有趁机挤兑她,只是微微侧过头,跟着轻笑一声。
正当楚似暗自感叹于她这难得一见的温柔底色,甚至觉得她这样……挺有魅力的时候——
“啊!”林以安一惊一乍叫了声。
“怎么了!”楚似被这动静吓一跳。
“差点忘了,快点快点!”
她急切地拍着楚似的胳膊。
“去最近的商场,给社区的小朋友买点礼物!”
“……”此女静不过三秒。
这会儿车子已经临近明月社区的门口。楚似无奈,只得又掉头,前往最近的购物中心。
工作日上午的商场,空旷得能听见两人脚步的回声。
楚似跟着林以安径直上了二楼的玩具城。
顾客寥寥无几,所以衬得导购们格外热情。
刚踏进这片色彩斑斓的场地,一位笑容甜蜜的导购就贴了上来:
“美女,给家里的小朋友选礼物?”
林以安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货架,脚步未停,随口应道:“嗯,女孩。”
“小女孩啊,那肯定喜欢这个!”
导购眼疾手快,从架上抽出一盒玫粉色的芭比,递到林以安面前。
林以安脚步一顿,瞥了一眼,然后扭过头,问楚似:
“哎,楚似,你喜欢这个吗?”
楚似沉默了一瞬,余光看到导购投来的殷切笑意……怎么好意思说不喜欢呢?
“挺可爱的。” 挺不喜欢的。
楚似记得她所有的童年玩具都沾个琴字:钢琴口琴手风琴……芭比之于她,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东西。
林以安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导购手里的芭比:“好,给我吧。”
接着,她将手臂轻巧地往后一扬,楚似下意识伸手去接,粉色盒子落入她怀里。
“你觉得可爱,那送你了。”
楚似低头望着怀里的粉红尤物,眼神复杂。
她知道林以安什么用意,不过是重演了昨天餐厅的戏码:口是心非的人是会被她惩罚的。
林以安从角落里拉出一辆购物车,将导购晾在一边,在玩具城里闲庭信步起来。
一会抓起个毛绒布熊,贴在脸上蹭了蹭软毛;一会抄起一把造型硬核的机关枪,对着楚似摆出瞄准姿势;一会又拿个兔子耳朵戴在头上,对着镜子左照又照……
这会儿好像又不赶时间了。
购物车推着越来越沉,林以安甩着手腕,不着痕迹将它甩给了楚似。
车里,碎花裙小布熊抱着机关枪,变形金刚依偎在玲娜贝儿的怀里。楚似看着这些奇妙组合,笑了笑。
来到收银台,听到五位数的金额,楚似笑不出来了。
就这么一筐小玩具,要一万多吗?
林以安从她身后悠游自得地走来,拿出手机轻轻一扫,扫完看也没看,将手机放回口袋。
来到社区,停车时,楚似特意瞥了一眼后座,确认粉色芭比躺在那里,没被混进礼物堆里。
正赶上暑假,活动中心闹哄哄的。
活动室门外,三五个男孩叽叽喳喳玩点穴。有个高个子眼尖,一晃眼看见了她们,目光一下子被两人怀里的东西吸引了。
“哇靠,擎天柱!”他眼都直了,兴奋地跑几步,黑乎乎的手眼看就要伸过来。
林以安脸上挂着职业性假笑,手臂轻巧一抬,避开了那只脏手。
楚似紧跟在身后,影子护卫般,沉默地复制她的行为。
当两人越过几个男孩,踏入活动室,又将门带上的瞬间,楚似听到她用英文低语了一句:
“Ugh, annoying.” (真讨厌)
室内是另一番景象。
几个七八岁的女孩安静地围坐在地垫上,穿着洗得磨白的衣服,眼神中怯生生的好奇。
旁边还站了两位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志愿者阿姨。
林以安朝她们点头示意:“孙阿姨,李阿姨?”
两位阿姨搓着手,笑容有点无措:“唉呀,林小姐,你来一趟还带这么多东西,太破费……”
女孩们一眨一眨的眼睛亮起来,同样被两人放在角落的一堆新奇玩意吸引,但却没有一个人冲过去乱摸乱碰,仍旧乖乖坐在原地。
这对比轻轻扎了楚似一下。她正想开口告诉女孩们,这些就是为她们准备的,林以安先她一步走了过去。
她自然地蹲下来,手臂抱着两只膝盖:
“看到那些小玩具了吗?都是你们的哦——不过要等我们的游戏结束之后,好不好?”
“哇——”女孩们雀跃起来。
林以安从随身的包里抽出几张印满字的纸,走向两位阿姨:
“孙阿姨,李阿姨,我们大概这样安排。”她声音轻柔,指尖在纸上滑动,简要诉说她的计划。
两位阿姨脸上露出些许担忧:“这,戏剧疗法…我们也不会演戏呀……”
“放心,不演戏,只是做游戏。”林以安声音轻柔,“你们跟着我说的来就好了,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楚似拉过一把椅子,反着跨坐上去,抱着椅背,下巴枕在上面,凝视着林以安的侧影发呆。
晨曦从活动室的小窗打下来,正照在林以安的脸上,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而楚似的余光里,有个女孩一直在偷瞄她。
楚似转过头,脸颊贴在椅背上,朝女孩弯了弯眼。
女孩被抓包,脖子一缩,有点不好意思。但看楚似笑容柔和,也跟着腼腆地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齿。她滴溜溜的眼睛在楚似脸上和头上转了几好几圈,终于小心翼翼走过来,声音细细地:
“姐姐你头发怎么是蓝色的呀?”
“天生的。”
“不信。”
“那你说为什么?”楚似笑着说。
“染的。”女孩啃了一下指甲,“为什么染蓝色的呢?”
楚似想了一下。
为什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记得那天,楚令祎把她手底下一个染了绿帽的实习生给开掉了,还朋友圈发表了一通关于职场与发色的论调。隔天,楚似去理发店剪头发,鬼使神差把头发给染成了蓝色,雾蒙蒙的蓝。不过也不清楚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
“想染就染了。”楚似老老实实回答,接着又问女孩,“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
“那就染对啦。”楚似笑笑。
看着女孩的目光在自己的头上徘徊不去,楚似问:“怎么啦,你也想染?”
“……但是老师肯定不让。”女孩撇撇嘴。
“你妈也不让。”另一个女孩在旁边跟了一句。
女孩扭过头去瞪了她一眼。
楚似笑着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后,一句“快快长大就谁也管不了你啦”还没来得及说出——
“那一会活动结束了,阿姨带你去染吧。”一个声音悠悠从楚似肩后传来。
楚似和小女孩同时扭过头。
“哪个阿姨?”女孩懵懵地问。
“我啊。”林以安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笑盈盈站在楚似的身后。
“你是…姐姐吧?”女孩咬着下唇打量她。
林以安指了指自己:“我三十二岁,你几岁?”
“九岁。”女孩歪着头心算了一下,“三十二减九,二十三……好吧,阿姨。”
她又抬起头,叹口气:“不过染头还是算了,我怕被姥姥念叨。”
墙上的挂钟走得有点拖沓,李阿姨注意到了,拍拍手:“时间差不多喽孩子们,来,准备准备,开始游戏啦!”
女孩们窸窸窣窣挪动着,慢慢在地垫上围成个圈。
林以安静静站在圈外观察着她们每一个人。
楚似依旧抱着椅背。
方才那个女孩忽然扭过头,看着她:“姐姐你不来吗?”
楚似怔了一下:“啊?我看着你们就好。”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林以安。
林以安眼含笑意,冲她耸了耸肩,那意思是,要不要来,都随你。
但那眼神总归有些偏向性,带着钩子。
楚似身不由己地站起来,找了个空当,盘腿坐进了圈里。两位阿姨也乐呵呵加入进来。
林以安从她身边经过,走进圈子中央。
她依次问过了每个女孩的名字,接着俯下身,双手在身前虚空一捧,仿佛从地上拾起个什么。
“我手里有个球,只有我能看到,它大概,苹果的大小,铅球的重量。现在,我把球扔给你们其中一个,并喊出她的名字。接到球的人,可以重新规定球的大小和重量,想怎么定就怎么定,然后扔给下一个。”
“听懂了吗宝贝们?”
“懂了。”女孩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以安满意地掂了掂手里的“球”,扫视一圈,最后朝着楚似的方向加深了笑意。
“楚似!”
“球”扔了过去。
楚似慌忙伸手接住了球,身体很配合,下意识微微后倾,仿佛这“球”真有铅球那么重。
随即她将手一样,不假思索扔给了方才的女孩:“陈星。”
一时间,看不见的球在女孩们的上方飞来飞去,伴随清脆的名称呼喊。“球”的大小也在不断变化,一会儿巨大无比,一会儿小如弹珠。女孩们不自觉随着球的大小做出了各种不同的夸张动作,接球,传球,咯咯地笑个不停。
很快,房间里的气氛热起来。
随后圈圈打散了,女孩们站了起来。
“现在走起来,想象你们自己是这里的国王,你们非常贪婪,想要霸占整个空间,大摇大摆,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林以安的话音刚落,女孩们个个如脱缰烈马跑了起来,没了初见时的羞怯模样。
她们挥动双臂,踢着小腿,撒欢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孙阿姨放在桌上的小音箱也咣当一声,被碰到了地上,险些散架。
楚似混迹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慢悠悠地好似在闲庭信步,几个跑疯了的女孩嬉笑着,小炮弹似的轰向她。她被撞得往后趔趄两步,稳住身形,扯出个笑,依然不疾不徐,还扶了一把“肇事者”。
“好,现在,慢下来。”林以安站在纷纷扰扰的女孩堆里,清透的声音打断了喧啸,“慢慢地,一边走,一边注意身边的人,和她握手,念出她的名字。”
节奏放缓,女孩们瞬间文静了起来,憋着笑,个个走成了电视里见过的闺秀模样。她们互相握着手,做着鬼脸,怪声怪气念对方的名字。陈星带着刚刚牵过手的女孩,主动走向楚似,然后拉住楚似微凉的手,仰着脸说:“楚似。”
楚似的心莫名被这声清脆的童音撞了一下,微微愣怔,然后笑着回应:“陈星。”
握手的速度不知不觉加快了,接力赛似的,女孩们抓着头发思考自己还没有和谁握手。
“停。”林以安再次按下暂停。
所有人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上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
“现在找到你身边靠得最近的人,面对面和她站在一起。”
一阵细密的脚步挪动声,女孩们迅速两两配对,连两位阿姨也面对面站好了。
只有楚似落了单。
感到一丝局促,她正想悄无声息退到墙边,林以安却忽然一步迈到她面前,鞋尖轻轻磕在她的鞋尖上。
“现在,听着。”
林以安的目光牢牢锁在楚似的脸上。楚似像被这目光点了穴,一动不动。
“用我描述的方式,问候你面前的人。”
“第一种…”她勾起笑,“彬彬有礼。”
女孩们叽叽咕咕地照做,互相鞠躬,握手。
林以安姿态优雅地向楚似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指尖微微勾起,
楚似将自己的手慢慢搭上去。
指尖刚虚虚触到掌心,林以安倏然将手指合拢了,捏住了楚似的指关节。
她盯着楚似,微微俯身,嘴唇在楚似的手背上轻点了一下。
唇部微凉柔软的触感从手背传来时,楚似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垂着的睫毛挡住了一瞬凝住的眼神。
不过她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平稳地打出她的招呼:“你好,欢迎乘坐。”
只是说到中间的时候,喉口不由滚了一下。
林以安被这句出其不意的话逗得一笑,眼波流转:“楚小姐,你车里的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什么味道?”楚似下意识反问。
林以安声音压低了:“你的味道。”
楚似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突然撩拨的话,林以安的语气陡然切换了:
“第二种,有攻击性地。”
话音刚落,她抽回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危险。
好的演员会带动对手的情绪,楚似觉得林以安应该是个好演员。因为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裹挟,气场瞬间冷了十个度:
“请问您要去哪儿?”她不太客气地问,依然将自己框在司机的身份。
林以安向前逼近了一步,眼神轻蔑:“关你P事。”
本该被这几个字冒犯,楚似却扑哧一声笑了——破功破得很意外,她自己也未料到。
林以安挑了挑眼尾:“第三种,久别重逢。”
女孩们心领神会,欢呼着扑向自己的搭档,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脑袋亲昵地蹭来蹭去。
林以安站着不动,似乎考虑让楚似主动做一次选择。
楚似望着林以安,尽力想象着与她久别重逢的画面……尽管她们才认识不过几天。
她张了张嘴:“我有点……”
有点想象不出来。然而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淹没在了一个温柔的拥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