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与蓝风铃》》君度雪莉酒

6、《未公开的情书》

　　六月，热风像粘稠的蜜糖糊在脸上。
　　粉笔灰在灼热的空气里跳舞，没飘几下就懒洋洋沉下来，落在慕楠汐摊开的作文本上。
　　纸页边缘跟小刀片儿似的，狠狠刮了她食指一下，嘶——她轻轻吸了口气。
　　“吵死了……”
　　她小声嘟囔，耳朵里灌满了窗外知了没完没了的锯木头声，还有头顶那台“老头儿”吊扇吱呀吱呀的呻吟，感觉整个教室像被浸在了刚融化的松脂里，黏糊糊，动弹不得，时间都跟着打盹儿。
　　“致未来的自己。”
　　像一滴冰水滴进滚油锅，荆林野清冽的声音贴着耳朵根子炸开。
　　慕楠汐手一抖，胳膊肘撞翻了墨水瓶！深蓝色的墨汁像偷溜出来的小怪兽，顺着稿纸上的格子迅速占领了一片天地。
　　那颜色，跟昨晚下完暴雨，滴在荆林野白衬衫上的水痕一模一样。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猛地松开。
　　钢笔还握在手里，笔尖却不受控制地深深戳进纸背——就在刚才！三分钟前！他抱着语文作业本从她座位旁边走过，高高的个子投下一小片阴凉。他的小指尖，就那么“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吗？
　　撩了一下她散落的发梢。一股清爽的、还带着点青草涩涩味道的风（像是刚碾碎的柠檬草），扫过她的脸。
　　讲台上，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腿，指关节敲了敲讲台：“还有半小时收卷。”
　　“当啷”，
　　慕楠汐像受惊的小鹿，猛地合上作文本。“致未来的自己”——封面那几个烫金的印刷字，硬邦邦地硌在她出汗的手心里。脑子里却像被谁猛地按下了开关，唰一下回到上周的值日傍晚。
　　夕阳把荆林野靠在走廊栏杆的身影拉得老长，蜜糖色的光线从他的锁骨淌下来，溶进他敞开的校服领口。他歪着头，嘴角挂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喂，放学后……天台去不去？”
　　呼——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窗外的知了合唱团！
　　她翻开作文本，第27页。
　　空着的格子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等着检阅。钢笔尖悬在开头“亲爱的”三个字上方，抖得像下一秒就要叛逃。
　　“吱呀——”
　　是他球鞋底蹭过她椅子腿的声音，近得不能再近。笔尖一滴饱满的墨，毫无预兆，“噗”地一声坠落在那三个字上方，溅开一朵歪歪扭扭的蓝色小花。慕楠汐慌得后背都沁出了冷汗，手忙脚乱抓起涂改液。白色的“修正带先生”笨拙地覆盖上去，一涂、两涂……可那白色的膏体在她手下，莫名其妙开始膨胀，蔓延，勾勒出奇怪的形状……
　　像什么？像……像楼下精品店里那条缀满假珍珠的裙子裙摆？简直一团糟！
　　“叮铃铃铃——！！”
　　下课铃像把烧红的剪刀，“嗤啦”一声撕裂了教室里所有凝滞的空气。慕楠汐根本来不及多想，像被谁在后面推了一把，抓起桌上摊开的作文本就冲了出去。
　　目标：天台！
　　书包带子拍打着后背都顾不上管。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自动关上，震起一小股铁锈味的灰尘。她背靠着冰凉的、剥了漆的绿色铁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
　　胸口里揣着的哪是作文本？分明是只躁动不安、扑棱着翅膀的鸽子！风吹起她格子校服裙的裙摆，怀里的稿纸跟着哗哗作响，跟她擂鼓似的心跳一唱一和。
　　“这么急啊？”
　　声音从侧面响起，带着点笑意，又有点懒洋洋的调调。
　　慕楠汐像触电一样猛回头——脚下那块老旧的铁丝网盖板，不争气地晃了晃！她重心不稳，整个人就要向后栽去！
　　完了！
　　一只手稳稳地揽住了她的后腰。
　　掌心隔着薄薄一层棉布衬衫，清晰地将他的温度烙在她的皮肤上。鼻尖钻进一股熟悉的柠檬草香，混着他身上干净的、晒过阳光的味道。
　　慕楠汐一抬眼，视线就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她甚至能看到他微微垂下的眼睫毛，在日光里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
　　目光向下，停驻在他校服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线头松了，那颗小小的塑料纽扣，正随着他胸腔的起伏，在金色的阳光里不安分地摇晃着，晃得她眼睛发花。
　　那个画面猝不及防地击中她——昨晚厨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通红的眼眶像两颗熟烂的桃子，餐桌上摊开的、写着父亲名字的巨额债务单，旁边还倒扣着一个残留着隔夜茶渍的玻璃杯。杯底的茶渍一圈套着一圈，勒得人胸口发闷。
　　“我……”
　　慕楠汐喉咙发紧，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几乎是凭着本能把那本厚厚的作文本从怀里抽出来，迅速翻到第27页。
　　动作快得像怕自己下一秒会反悔。那一大块被涂改液蹂躏过的白色伤痕，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灼人。她能感觉到纸页下那些被她仓惶掩盖的、用力写下的字迹，像不甘心的藤蔓，还在下面隐隐凸起细密的纹路。
　　荆林野饶有兴致地微微挑眉，修长的手指眼看就要触碰到那脆弱发烫的页角——
　　“楠汐——！！”
　　一声尖锐、破碎、带着冰碴儿似的呼喊像冰锥一样狠狠凿穿了这盛夏短暂的宁静！天台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粗暴地从外面撞开！
　　是母亲！
　　慕楠汐像被那声音抽了一鞭子，猛地一个哆嗦，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弹开！紧捏在手里的作文本，像只脱了线的风筝，从她汗湿的指尖倏然滑落！
　　“啪嗒”，
　　它砸在布满铁锈的铁丝网上，然后在她惊恐的视线中，顺着那些格子的空隙，哗啦啦——几十页雪白的稿纸倾泻而出，瞬间被高处的风劫持！
　　一片片、一页页，像是猝死的信天翁，打着旋儿，翻飞着，扑棱着，朝着楼下那片空旷的、无情的水泥地坠落！
　　她的目光仓皇扫过——
　　母亲铁青的脸，捏在手里的那张印着鲜红医院盖章的诊断书像血书；
　　父亲名字后面跟着的那一长串、长得让人窒息的零，仿佛滚烫的烙铁；
　　还有……荆林野。他就站在那里，一只手还保持着想去拉她的姿势，僵在半空中。那双总是带着散漫笑意的眼睛，此刻是一片全然的愕然和空白。
　　他甚至下意识地朝着稿纸飘落的方向，徒劳地伸出了手，像要抓住一片虚幻的羽毛。
　　“荆氏集团的公子爷……”
　　母亲像座爆发的火山，两步冲上来，冰冷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狠狠攥住慕楠汐的手腕！那力道，几乎要把她细细的骨头捏碎。母亲的嘴唇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你也敢往上凑？
　　我们家攀得起吗？！”声音尖利，刮得耳膜生疼。
　　慕楠汐没有挣扎，只是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漫天纷扬洒落的纸片。她的“未来”，她的“永远”，她藏在心底不敢见光的秘密……全都破碎了，飞走了。
　　就在这一刻，她像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那些她用雪白涂改液拼命遮盖的，根本不是什么写错的字，是她那颗在他面前无处遁形、仓惶逃窜的真心啊！
　　一片飘零的稿纸被风吹着，打着卷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荆林野的肩上。
　　纸面上，一个潦草的“林”字，笔画末端被一滴汗水悄然晕染开。深蓝的墨迹迅速扩散，蜿蜒，像一道被撕开的、永远也不会结痂的口子。
　　【五年后】
　　水晶吊灯的光线晃得人眼晕。慕楠汐躲在KTV包间外一根厚重的罗马柱阴影里，手指冰凉，下意识地绞着新裙子的衣料。隔着喧闹的音乐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声，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心那个身影。
　　荆林野。
　　五年时间，少年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分明，带着点难以言说的疏离感。然而下一秒，慕楠汐的呼吸骤然停滞。他侧对着她，随意地端起酒杯和别人寒暄，手臂抬起时，敞开了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下面……
　　他居然还穿着那件校服衬衫！当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件了，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最刺眼的是——第二颗纽扣的位置，还空着！一个不仔细看就很难察觉的小孔，孤单地钉在那里。
　　接着，他像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从卡其色长裤口袋里摸出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边缘有些磨损的黑色皮夹。
　　手指在里面摸索了一下，轻轻抽出了一片……纸。
　　纸片已经变得薄脆泛黄，边缘卷曲着，像是被摩挲过千百遍。
　　慕楠汐甚至能依稀辨认出上面印刷体的作文稿纸格子纹路！隔着灯光和距离，那片纸的中心，涂抹着一块固执的白色修正痕迹。
　　而在那模糊的白边上，一行微微凹陷、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字迹，顽强地透纸而出——
　　那分明是：我永远…
　　一股冰凉的酸涩猛地冲上慕楠汐的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啪！嚓！”
　　毫无预兆！
　　整个包厢区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是电路跳闸！震耳的音乐戛然而止，只剩下人们短暂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嗡嗡议论。
　　黑暗中，墨汁一样的黑涌动着。慕楠汐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开始在心里默数，心跳像踩着鼓点：“一、二、三……”
　　数到第七下。
　　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清爽柠檬草和淡淡威士忌酒香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从身后弥漫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暖意。她的肩头微微一沉——一件带着男性体温的、质地柔软的西装外套，悄然覆在了她的身上。那布料摩擦着她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紧接着，一个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也许是微醺的磁性的声音，贴着慕楠汐敏感的耳垂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那里的绒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鼓上：
　　“迟到五年的作文……”
　　他顿了顿，声音仿佛浸透了这五年所有的潮湿和阳光，“能……念给我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