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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们交往吧》 ...

  •   毕业季的空气啊,早就被黏糊糊的热浪填满了,那些离愁别绪混在吵吵闹闹的人声里,发酵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琴房那扇熟悉的窗玻璃上,再不见雨丝缠绵的影子,只剩下白花花的太阳光,像烙铁似的烫着外面的水泥地,吱吱冒烟似的。
      “叮——咚——”
      指尖下蹦出来的音符,不再是《夜的第七章》那种雾蒙蒙的调子,换成了贝多芬。
      力量感,就藏在每一个音符下面,呼之欲出。慕楠汐的心也这样,被毕业啊、未来啊塞得满满当当,鼓胀得要裂开一样。
      咚!一声有点沉,有点笨的琴音。不是她弹的。是紧挨着她坐在同一张琴凳上的荆林野。
      他的手,平时刷刷刷解开复杂数学题、在领奖台上高高举起奖杯的手,带着一层薄薄的汗,就那么轻轻覆在了她搁在琴键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尖有点凉,手心里却是热的。
      “楠汐……”
      他的声音好轻啊,轻得好像怕惊飞了琴房里漂浮的灰尘。
      可每一个字砸在慕楠汐耳朵里,都像重鼓。“都说毕业是结束,”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小半琥珀色的眸子,平日里站在演讲台上口若悬河的那个荆林野,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还有点语无伦次,“可我觉得……唔,是开始。
      是……我和你一起的开始。”他又深吸了口气,喉咙动了动,像咽下一句更难出口的话,
      “我们……交往。好不好?”
      咚——咚咚咚!
      慕楠汐觉得自己的心跳声,简直比刚弹完的最后一个和弦响一百倍!她猛地一偏头——
      啪嗒。
      视线直接撞进了那片琥珀里。
      那么专注,又那么紧张。窗外白晃晃的光,给他挺直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都镶上了一道跳跃的金边。
      额角那儿,有点汗湿的碎发紧紧贴着皮肤。
      天!这张侧脸,她偷瞄过多少次啊!
      他讲题时,手指划过习题册优雅的弧线;弹琴时,肩胛骨微微耸起的轮廓;还有……他低低笑的时候,那个上下滚动的喉结……所有细碎得像玻璃糖纸的片段,“哗啦”一下聚成了滔天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堤坝。
      一个字都没说。慕楠汐猛地反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十指相缠。
      常年练琴留下的薄茧,互相摩擦着,带起一阵又痒又麻的电流,直接窜到脊椎骨。
      “好!”
      一个字,带着颤音,几乎是冲口而出。
      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烫,滚烫的泪珠“啪嗒”砸在他还没来得及松开的手背上。
      “呵……”
      他低低地、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一声,很轻地叹了口气。
      温热又带着点粗糙指腹拂过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去擦那些控制不住的湿意。
      “哭什么啊……”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温柔。
      甜蜜是会发酵的。
      毕业前的日子像是被泡在了蜜糖罐子里,呼吸的空气都带上了甜丝丝黏糊糊的劲儿。
      琴房依旧是他们合奏的地盘,但不一样了。教室走廊里,目光再也不是匆匆一瞥就逃开,而是像小勾子,轻轻撞一下,又赶紧挪开,嘴角还挂着压不住的笑。
      图书馆里肩并肩坐着自习,胳膊肘偶尔碰到一起,两个人都像触电似的弹开一点,红着耳朵埋头书本,心跳得咚咚响。
      放学后推着自行车,在开始吐出嫩绿叶芽的林荫路上晃悠那十几分钟,简直成了每天最隐秘的仪式。
      空气里,那种只有彼此才懂的、带着湿漉漉热气的黏稠气息,无处不在。
      连他偷偷塞进她书包里的那盒草莓味软糖,包装纸上幼稚的粉色小熊都透着甜。
      “补充灵感!”
      那张折叠的小纸条上是他干净的字迹,
      “弹琴别太累!”
      她捏着那廉价的包装纸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看了又看,心尖像是被草莓味的棉花糖击中了,又软又甜,快要在手心里融化掉了。
      但是哦,甜得太满的时候,一丝丝的阴影就会被放大、拉长。
      荆林野的妈妈,荆夫人。
      那个在慕楠汐小姨婚礼上仅凭气场就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的女人,像只盘旋在天际的鹰隼,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里一丝糖分过高的气息。
      一个工作日,结束了一场商业会议,她破天荒地没让司机开回城东的家,方向盘一打,绕去了儿子学校附近。
      隔着高级轿车深色的防窥车窗,她那保养得宜却极有穿透力的目光,牢牢锁住了那个从校门并肩走出的身影。
      她的儿子。还有那个……穿着洗得有点发白、图案幼稚T恤的女孩。
      儿子脸上那点笑意,柔和得……让她陌生。
      他甚至无比自然地拧开一瓶刚买的冰镇饮料,递给身边的女孩。
      那女孩,也就那么自然地仰头喝了一口。
      几乎是同时,他们俩侧过头,看向对方,一个眼神撞上。
      阳光有点刺眼,隔着车窗玻璃,荆夫人只觉得那相视而笑的瞬间,像根细小的针,不轻不重地在她精心维持的心脏上扎了一下。
      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精致得像假面。
      只有那只涂着近乎透明指甲油的左手,无意识地在昂贵的鳄鱼皮手袋上抠着,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细微的印记。
      她没有立刻发难。
      荆夫人比谁都懂儿子。
      他是精英路线精心培育的苗,不容偏差。
      她需要一个优雅、不动声色的场合,将那点不该萌芽的东西,连根拔起。
      那个周末,慕楠汐被荆林野半是哄劝、半是鼓励地带到了所谓的“关系很近的表叔”家。
      什么表叔?
      分明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推开那扇沉得吱呀作响的厚重大门,一股浓郁的木质香气混合着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别墅阔大的客厅里,水晶吊灯流泻下刺眼的光,衣香鬓影间,低沉的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慕楠汐身上那条她最宝贝、小姨婚礼打折时买下的淡蓝色连衣裙,此刻紧贴在背上,不是汗,是被冷气激出来的一层冰凉的细汗。
      她像初次登台的提线木偶,努力挺直腰背,努力回忆着从电视里学来的、那些名媛小姐们的坐姿、拿刀叉的手势。
      荆夫人端坐在主位,墨绿的丝绒旗袍裹着依然窈窕的身段,胸前一枚水滴状的翡翠平安扣,在灯光下幽幽地散着绿莹莹的光,
      冷且硬。
      她唇角始终噙着得体又遥远的笑意,慢悠悠地开口:“林野那边的手续基本妥当了,下个月就去美国报道。史密斯教授一直很看好他参与那个超导研究的项目……”
      每一个字都在精心描绘一幅广阔得令慕楠汐窒息的地图,地图上没有标注她可以立足的点。
      “听说慕同学……是艺术生?”
      席间一位盘着发髻的女士瞥过来,笑意里有几分探究,
      “钢琴弹得好?”
      慕楠汐刚把牛排放进嘴里,那韧劲儿十足的肉块和她紧张的情绪一碰撞——
      “唰!”
      小银叉没叉牢!那块烤得外焦里嫩、带着漂亮纹理的带骨牛排,像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从叉尖奋力一跃,拖着一根细细的油脂丝,眼看就要滑过盘沿,飞坠桌面!
      哐当。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叉尖勉强勾住了盘子边缘,才没让它彻底放飞自我。
      但那一刻的狼狈,足以凝固周围空气里那虚假的热络。
      “……”
      慕楠汐的脸“腾”一下红透,耳根发烫。
      感觉周围似乎有极细的笑声被强行压了下去。
      “哎唷。”
      荆夫人眼波微微一转,唇角弧度不变,声音里淬着冰的轻柔,
      “牛排是不是……不太好切?”
      视线落在慕楠汐用力捏着叉子、指节泛白的手上,
      “慕同学是吃不惯吧?要不,让厨房再给你准备份炸鸡?或者……热狗?学生嘛,可能更喜欢这些。”
      那带着浅笑的询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戳破了慕楠汐强撑的鼓胀气球。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同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在那瞬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慢,又迅速地挪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场沉闷、煎熬的晚宴,终于在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余音里结束了。
      慕楠汐站在那盏能映出她渺小身影的水晶吊灯下,感觉自己像个不小心闯入华丽宫殿的灰姑娘,卑微到尘埃里。
      回去的车上,荆林野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掌心也是凉的。
      “楠汐,”
      他的声音有点发涩,带着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底气,“别理他们说的话!
      一切有我,我会处理好,你信我。”
      慕楠汐沉默着。
      荆林野的承诺没能驱散她心头的阴霾,那不安的乌云反而越积越厚,压得她喘不过气,连翻个身都觉得费力。
      这闷热的、让人无处可逃的预感,在一个闷得像被扣进巨大蒸笼的下午,“轰隆”一声炸开了。
      放学铃声像个垂头丧气的士兵。
      墨色的云块在天空堆得层层叠叠,粘稠的空气死死贴在皮肤上,一丝风都没有。校门口人潮汹涌,都是刚挣脱了考试束缚的学生。
      “走走走!冰沙店!新开的!林野请客!”
      几个篮球队的高个子围着荆林野起哄。
      荆林野笑着,被簇拥着往校门外走,回头,在攒动的人头里,一眼就看到了稍远处的慕楠汐。
      他扬手,大声喊:
      “楠汐!这儿!”
      慕楠汐的心刚被他的笑容点亮一点点,刚想扬起手臂回应——
      “唰!”
      一道冰冷的影子,硬生生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黑。
      纯黑得像午夜棺材板的轿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锃亮的车身在阴沉沉的天空底下反射不出半点暖光。
      后排那扇深色的车窗,像地狱之门一样缓缓降下——
      露出来的,是荆夫人那张妆容完美、却如同冰山雕刻的脸。
      “慕楠汐。”
      她的声音平平的,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从冰柜最深处刮出来的冷风,“上车。”她的眼神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冰冷、尖锐,毫不留情地钉在慕楠汐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冰手攥住,猛地沉底!
      血液呼啦一下全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凝固了。
      慕楠汐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哀求和慌乱,扭头去找不远处的荆林野。
      “妈——?!”
      荆林野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间冻结、敲碎。
      他撞开身边的人,箭一样冲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极力压制的惊怒,“你想干什么?!”
      荆夫人甚至没看他一眼,眼睛死死锁定慕楠汐,声音压得更低,却像冰锥一下下凿着耳膜:
      “上车。别让我说第三遍。”
      她的嘴角甚至没有动,话语如毒针吐露,“除非你想……亲眼看着你的钢琴、考级证书、录取通知书,”她刻意停顿了一秒,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变成垃圾堆里没用的碎纸片?”
      最后那句话!
      像一把大锤,狠狠抡在慕楠汐胸口!骨头好像裂开了缝。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眼前瞬间闪回:珍贵的三角钢琴被砸得四分五裂,十几年日夜抚摩的琴谱被撕碎得像雪片乱飞,那张拼了命才拿到、通往未来的录取通知书,正在火焰里蜷缩、发黑、变成轻飘飘的一碰就碎的灰烬……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
      手指像生了锈,僵硬地,一点点移向那沉重冰冷的车门把手……
      “咔哒。”
      轻响。
      奢华的真皮座椅冰凉刺骨,车里的冷气开得十足,钻进骨髓里。
      和车窗外闷得快要爆炸的空气,冰火两重天。车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世界。
      “慕楠汐!!!”
      是荆林野撕心裂肺的喊声,“停下!妈——你给我停下!”
      黑色的车,像吞噬猎物的巨兽,在沉得快要滴水的墨色天空下,毫不留情地迅速滑入车流,只留下引擎远去的声音。
      “操!”
      身后传来荆林野暴怒的吼叫。
      紧接着是山地车链条发出一声痛苦的“嘎吱”刮擦尖叫,轮胎疯狂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不顾一切地跨上身边队友的山地车,连刹车都顾不上松开,只是凭着本能朝着黑车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猛蹬!
      汗水瞬间打湿了衬衫后背,额角的青筋暴起,像要挣破皮肤。
      他像一头负伤又被激怒的幼兽,只想追回被夺走的东西。
      车子拐了几个弯,最终在一个鸟不拉屎的街角停下。
      刚建好的公园边缘,工程稀稀拉拉没完工,几棵新栽的小树在憋屈的、一丝风也没有的燥热空气里蔫头耷脑地站着。
      “砰!”
      荆夫人推门下车,高跟鞋敲击着铺着薄尘的水泥地,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
      司机像个铁塔一样立在车旁。
      慕楠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的,双腿僵硬得像两根没知觉的木桩。
      空气沉重得吸一口都觉得费劲,带着一股铁锈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死死压在胸口。
      “慕楠汐。”
      荆夫人站定,转过身,逆着微弱的光线。墨绿旗袍上的盘扣像一颗颗幽暗的眼珠。
      “听清楚。”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林野头顶的天空,不是你那个小破琴房的屋顶能装得下的。你那点不切实际的小心思,趁早收干净。”
      “伯母……”
      慕楠汐艰难地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纸。
      “别叫我伯母!”
      荆夫人的声音陡然一厉,眼里的轻蔑像冰锥,扎得人浑身发痛,
      “你算什么东西?”
      她向前逼近半步,那股压迫感几乎让慕楠汐喘不上气,“弹几个曲子?给那种低档次的小宴会助助兴?还是说……”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冰冷到极点的嗤笑,“满足某些人…对‘不一样’的廉价好奇心?”
      她的目光像刮骨刀,毫不留情地扫过慕楠汐身上那条廉价的裙子,“林野需要什么?能站在他身边,为他撑起台面、有本事助他往上走的人!你呢?”
      她的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灯,直勾勾地要穿透慕楠汐:
      “除了那点天知道有没有后劲的钢琴?一个卖力气吃饭的家里长大的?成绩单上红灯多得能开染坊的女孩子……你拿什么给林野?是拖着他往下沉的包袱?还是让别人笑话他、看不起他的负担?”
      她胸前那枚翡翠平安扣幽幽地晃了一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线,“我已经替他看好了人。林家那个千金你听说过吧?
      真正的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女儿,才叫门当户对!他们在国外的目标院校、研究计划,高度一致!强强联手!等林野出发前,两家就会正式宣布他们的订婚安排!”
      她看着慕楠汐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语气冰冷却带着一丝残忍的笃定:
      “懂了吗?你的位置,永远在台下。安静地弹完你的曲子,然后……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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