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与蓝风铃》》君度雪莉酒

3、《夜的第七章》

　　暮春时节，雨珠无声坠地，绵密，微凉，像不知疲倦的织娘在窗外细细密密缀着帘子。

　　紫藤花架下湿漉漉的藤蔓缠绕攀爬，淡紫色细碎花苞，在雨丝深处探出羞怯的脑壳，怯怯等待着属于它们的时节。

　　艺术大楼内，慕楠汐指尖游走在琴键之上，钢琴低鸣奏出肖邦《夜的第七章》旋律，在空旷走廊里回荡。三月微寒残留于空气，让她指尖冰凉略显僵硬。她的校服袖口挽起一小截，依稀可见指甲缝里残留的铅笔灰——美术班的特有标志。

　　琴音流淌在室内，如窗外蜿蜒的雨滴，勾勒出独特画面。琴谱架上摊开着她的素描本，泛黄纸页的角落里，珠宝设计图旁总是残留着2B铅笔随手勾画的五线谱，它们潦草依附在纸边，如同主人偶尔在美术与音乐间漫游的灵魂。

　　荆林野的手攥着伞，指骨微微发白。黑色校服下摆被斜斜飘来的雨丝染上深色湿痕，如同墨汁不小心坠于宣纸。这是他第三次看似“恰巧”路过。前两次，周二的素描课中途他借口出去透气，在教学楼间绕了好大一圈踱到音乐室门外，听见的却是另外陌生的曲调；周五午休更是落空，紧闭的门后只余一片静默。慕楠汐练琴时间滑溜难捉，如他衣摆上悄然晕开的雨渍般难以预测。

　　此刻，教室门缝隙无声泄露着她指尖下流淌的音乐。她低头弹奏，垂落的发梢随旋律微颤，在摊开的琴谱页面上投下一片摇曳的光影，如同薄纱般轻柔拂过书页。

　　忽然，琴声戛然而止，中断得突兀，如同被无形绳索拉扯而断线的风铃。慕楠汐左手悬停在半空，困惑地望向泛黄琴键，眉心微蹙，仿佛在寻觅一个失落的音符。雨声间隙里，传来她手指无意识翻动谱页的轻微窸窣。

　　还没等他自己理清这瞬间从何而来，身体已越过大脑的迟疑界限。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潮湿木头的微响和铁质门把的凉意，清冽得如同窗外的雨滴。“降E小调转F大调……也许可以试试半音阶？”一句话突兀地问候了静默的空气，带着少年略显生涩的中音音色。

　　慕楠汐蓦然转头，发尾扬起，带过一缕浅淡却奇异的混合气味——微甜的橙花护手霜下，隐约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松节油特有的辛涩气息，美术班独特印记。她的素描本摊开在琴凳上，最新一页描绘着藤蔓缠绕的戒指设计图，戒面清晰标注着“夜光蛋白石”。

　　慕楠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微惊的眼神很快如雨滴落入湖水般无声化开，指尖无意识地捻起琴谱边缘一角，那里用亮银色的荧光笔写着几行娟秀流畅的旁注笔记。“你也喜欢这曲子？”她问道，声音落在雨滴间隙里，显得格外安静。

　　荆林野视线不经意扫过琴谱边缘那些流畅字迹，点点头：“嗯，第一次听到……是初中物理竞赛集训时，深夜耳机里传来的。”

　　他靠着钢琴侧面漆面冰凉的边缘倚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铅笔。“集训营的台灯就一盏，孤零零亮着，那提琴的声音劈开灯光那一刻……”他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辨认那一刻的冲击力。

　　慕楠汐的嘴角微弯，漾起浅淡的笑痕，将那本素描本微微朝他倾斜一点距离。修长微带铅笔灰的手指划过书页一角，那里布满用碎钻排布组成的精巧琴键。“最满意的其实是这个，”她的声音含着笑意，“一枚休止符形状的胸针。”

　　就在此时，一道苍白的电光无声撕裂窗外的昏暗，短暂照亮了两人眼中闪动的碎光。迟来的雷声裹挟沉闷轰响碾过音乐教室穹顶，气浪鼓动着窗扇晃动。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去够窗栓——指尖相触的刹那，如同静电掠过般的微小战栗，瞬间却又分开。

　　他推开窗户，冰凉潮湿的风裹挟着更响亮的雨声猛然灌入。两人一同关紧窗扇间隙，雨点如同密集鼓点急促敲击玻璃，窗外紫藤嫩叶在风雨中无助摆荡颤抖。天空积攒的厚重云层被闪电撕裂，细碎星光在窗外雨帘后若隐若现。

　　这二十分钟的时光宛如被按下快进键一般流转而过，窗外紫藤花蕾已悄然绽放，化作一片流动的紫色烟霞。初夏的风裹挟着紫藤花的淡香，轻轻拂过艺术楼长廊，带来即将离开的六月离愁，却也让秘密的交谈愈发自然熟稔。

　　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如无形鞭子抽打着每根紧绷神经。书桌上待啃下的题目已堆成沉默小山。教室里电风扇嗡嗡低鸣吹拂着闷燥空气，与窗外蝉鸣混成一片让人头晕脑胀的噪音背景，日复一日催发着焦虑燥热。

　　高考前夜。

　　艺术大楼此刻如同被掏空了内在的贝壳，只剩坚硬外壳沐浴在月光中。空旷走廊里，只有一盏声控灯在荆林野的脚步下迟疑亮起，又在他经过后无声熄灭。他的指尖划过冰冷光滑的墙面瓷砖，带着一种熟稔的笃定前行。

　　钢琴前孤坐的侧影映入眼帘，瘦削的脊骨在单薄白色夏季校服下清晰可见。慕楠汐微微倾身，小心翼翼打开钢琴顶盖上宽阔的共鸣箱。她手臂细微动作幅度如同呵护珍宝。微光下，一只深蓝色丝绒盒子悄然落入黑暗洞窟深处。她轻轻放下顶盖，像是埋葬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慕楠汐。”荆林野轻声开口，声音在巨大静谧空间里异常清晰。

　　她受惊般转身，手指因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蜷缩了一下。

　　荆林野走近几步，月光如同流淌液体倾泻而下，刚好照亮钢琴顶盖上那未曾完全合拢的一道缝隙。他凝视那缝隙片刻，又抬眸望向慕楠汐月光下微烫的双颊：“那个时间……恰好我看见了。”声音平静。

　　“高考前的纪念……毕业小礼物。”她低着头，声音细微地如同耳语，耳尖染上的那一抹绯红却在月光中格外分明。

　　荆林野没有追问盒子里的秘密，只轻缓推开琴凳坐下，翻开琴架上摊开的那本厚重的素描本。页角卷起磨损泛白痕迹诉说着经久翻动痕迹，最新几页却崭新得突兀——几张图纸边缘角上，铅笔轻轻勾勒出小小的“JLY”字母缩写，字迹极淡，几乎要隐没在纸张纹理中。

　　他沉默将琴谱翻至第七页。一张质地细腻的信笺无声飘落于光洁地面。慕楠汐下意识蹲身伸手去拾取。

　　月光如水流淌过信笺光滑表面，慕楠汐目光凝结其上——信笺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她那些或潦草或精细的珠宝设计草图复印件。每一张图旁都缀满工整而有力的行楷字体注解：

　　“‘音符胸针用18K金塑形，碎钻音阶排列需考虑光影折射角度’，这是物理……”

　　“‘藤蔓戒指需缠绕蛋白石’——建议参考佛罗伦萨细工金艺的螺旋形态……”

　　墨迹崭新泛着微光，却装订得一丝不苟。所有散落于涂鸦角落的零碎想法，尽被悉数拾掇串联成精致连贯的册子。

　　“沙沙沙沙——”

　　《夜的第七章》熟悉前奏自钢琴流淌倾泻而出。荆林野手指重新回到黑白琴键上，慕楠汐在琴凳另一端悄然坐下，指尖轻盈加入其中。

　　少女白皙手指与少年骨节分明的指背在跳跃音符中不时交错靠近，重叠的、舞动的细长身影如双人协奏投影在黑白琴键之上。窗外雨点不知何时悄然落下，敲打着玻璃，紫藤花雨在灯晕中扑簌簌落于湿润泥土之上，如同为这无声之舞铺设紫色绒毯。

　　慕楠汐指尖最后悬停于空气，余音在空旷中袅袅散尽。如同银水融化流淌于黑白琴键缝隙间，清冷而沉默。

　　身后传来熟悉的、极细微的纸张翻页声——那本在她无数次偷偷描摹里反复构建轮廓的身影被月光描摹，清晰落在脚边琴谱上。少年手臂自她耳侧越过，素描本摊开在她视线正前方，纸页上散发着她所熟悉的铅笔与纸张混合气息。

　　“你漏掉了，”他的声音贴着很近很近的耳朵传来，如同夏日里清凉甘冽的气泡水发出的碎响，“最关键的这一页。”语调携带着温柔清晰的话语。

　　页面之上，熟悉笔触勾勒出她构思过无数次的星空项链——每一颗星辰仿佛都有生命般流转于纸页之间。然而，让她屏息凝神的并非图纸本身，而是页旁那片空白处：

　　用2B铅笔勾勒出的工整化学方程式——Ag（银）+Starlight=？

　　线条干净利落，如同实验室报告字体。一行更小的银色圆点如星辰般疏落点缀在几颗音符下。她蓦然回神，下意识翻开他琴谱第七页下方！那些曾经随意点缀在音符旁的微小银点，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精确串连起来，构成了一组摩斯密码组合——清晰地对应着她素描本扉页角落那看似毫不起眼的编号数字。

　　“Ag加上星光……会是什么？”荆林野的声音如同水滴触碰清泉表面般低响。温热手掌伸过，指尖闪烁着纯净柔润光晕的银质项链垂坠而下——正是那第37稿定稿的星空设计，链坠中央镶嵌着一颗神秘氤氲着蓝绿光泽的蛋白石，恍若将整片渺远星空熔铸其中，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温柔。

　　原来他指间藏了三个月的神秘故事，是星空项链从图纸走向掌心的距离，也是琴键上悄悄生根发芽的爱意。每一次“偶然路过”都是他精心埋下的线索，在毕业季的紫藤花雨中悉数揭晓答案。那本素描本夹住的时光终被郑重翻开，化学方程式旁摩斯密码跳动的节点，拼出的是同一句话：“你是我所有灵感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