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与蓝风铃》》君度雪莉酒

2、《mp3》

　　阳光凝滞在正午时分，滚烫着涌入音乐教室的旧木窗。窗台上的几盆绿萝枝叶垂落下来，在旧风琴的阴影里被烘得无精打采。只有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静静安立，琴盖敞开，沉默无言。细密的尘灰在光束中浮游沉坠，时间仿佛也被拉长变慢，如同旧书页里的薄纸，干枯、脆弱、悄无声息。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沉静的幕布。门轴有些滞涩地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慕楠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硬壳乐谱夹，像个虔诚的护卫。她的眼神短暂触及屋内中央落寞的黑色钢琴，目光游移闪烁，似乎在用余光悄悄丈量着某种微妙的距离。午后的热气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渗入微皱的校服领口里。她犹豫片刻，终于抬脚迈进这被遗忘的角落，鞋底轻轻擦过水泥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挲声响，却足以惊起一片慵懒悬浮的尘埃微粒。

　　那架钢琴的确上了年纪。乌亮的漆面早已黯淡，边角细微处泛起灰白的斑驳印记，几道蜿蜒的浅痕深刻其上，大概是某个年月某个少年的杰作。琴键边缘泛出陈旧的米黄，象牙的质感历经人手无数次触碰，已被岁月打磨光滑。

　　慕楠汐在琴凳前踟蹰了一下，凳子腿不太稳固，随着她落座的动作而发出一声苍老的呻吟。她放下乐谱夹，指尖试探着抚过一排琴键，指腹触到的感觉有些粘滞，像是蒙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终于落指按下一个音键，恰在钢琴中央。

　　“噔——！”一个怪异、飘忽、宛如跑调的金属闷响猛然钻出，撕裂了午后的沉寂。她像被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猝然缩回手指，脸颊飞起两朵窘迫的红晕。

　　“咚、咚。”轻缓的叩击声从门框方向传来。慕楠汐霍然回头，猝不及防撞上那双眼睛。

　　荆林野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虚掩的门边。他半倚着门框，肩胛骨的线条将洗得干净的浅蓝校服撑起一道清晰的棱角。他手中托着半卷摊开的书本，拇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姿态松弛得几乎漫不经心。可他狭长的眼睫微微低垂，那细密视线竟如拥有实质的重量，沉沉地、牢牢地，粘在她方才试图逃离琴键的手指上。薄薄的光束落在他侧脸轮廓上，显得鼻梁笔挺而唇线紧抿，那模样几乎称得上严厉。

　　慕楠汐心头猛地一跳，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听见自己一声近乎虚无的轻呼。想开口解释这鬼使神差的闯入，或是那跑调音阶的尴尬，话却卡在喉咙口，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耳根早已火烧般灼烫起来。

　　他并未言语。只收回落在她指间的目光，眼帘重新垂下，落定在摊开的书页上。周遭复又沉回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里跳着永不止息的默舞。可这安静却比方才显得更为沉重逼仄。慕楠汐坐在那张会呻吟的凳子上，指尖神经质地微微蜷起，感受着他沉默存在带来的无形重压。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而煎熬。

　　不行。总不能僵在这里。

　　她猛地吸一口气，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孤勇，指尖毅然在发黄的琴键上落下。几个零星的音符骤然跳出，带着某种孤寂的、不成调的试探气息。指下的琴键微凉，像雨后被水浸过的石头，而她的心跳却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手指是僵硬的，似乎比那风干的旧木条还要缺乏生气。

　　最初的生涩音符小心翼翼地流淌，摸索着在空气里勾连成形。慢慢的，那旋律找到了方向。她的指尖开始柔软，指尖触键的力道渐趋明晰、坚定。那熟悉的旋律线条不再犹豫踟蹰，逐渐聚拢、清晰、延展——《夜的第七章》。

　　低音区的和弦沉稳厚重，敲击下去，竟能牵动整个沉寂已久的木质琴身发出微弱的嗡鸣震颤。那些深沉的音符宛如踏着命运行进的鼓点，带着金属链条摩擦的冷硬质感，一下下撞进这凝滞的时光里。当绵延婉转的高音旋律缠绕浮现，如同冬日窗上瞬息凝结又悄然融化的霜花，又似纤细游丝般的薄烟，缭绕盘桓而上，在高处弥散开来。

　　她身体前倾，脖颈紧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额角被细密的汗水濡湿了，几缕发丝悄然贴在皮肤上。指下的琴键似乎拥有了某种隐秘的能量，将那串串跃动的音符注入她的血液——它们在她体内流动、激荡，沿着神经奔窜，似乎要从指尖、甚至从身体里最纤细最脆弱的缝隙中流淌而出。

　　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投下被分割过的光斑，光束被扬起的万千尘埃填充。她专注地闭起眼睛，世界被关闭在外。旋律本身成了悬空架起的云梯，她顺着它向上攀爬，忘记了门框边那无声的旁观者，忘记了那具笨重的老琴凳，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模糊起来。只有音乐流淌，只有指尖与琴键摩擦、碰撞产生的细微颤动真实地传递上来。

　　荆林野依旧倚着门框。书还握在指间，却早已长久地停留在了某一页上，没有翻动。他微垂着的头，下颌线条依旧冷硬，但眼神却如同失焦的镜头，虚虚地穿过那本定格的书页，投向前方空间里某个未知的定点。阳光勾勒着他微耸的肩颈轮廓，那看似凝滞不动的姿态深处，肌肉仿佛有细流在暗自紧张流淌。

　　当曲调进入急促而低回的段落，旋律如同被逼入狭窄角落，在极小的范围内辗转、挣扎、试探突围，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窒息意味。荆林野捻着书页边缘的拇指猝然用力，指甲边缘深深嵌入粗糙纸张的纤维之中，几乎要将书页碾破一个洞来。他骨节泛出清晰的白色，仿佛指端凝聚了全身的力量。

　　就在那一刻，一个沉重顿挫的低音突然砸落。那震动不仅仅在空气中震荡，更在琴身深处引发了剧烈的共鸣——嗡！一声奇特的金属颤鸣炸响开来。

　　始终虚握在荆林野指间，早已成为背景的书本，彻底失去了仅有的禁锢之力。它沉重地滑落，“啪”的一声闷响，砸在水泥地上。灰尘被猛地扬起，在光柱里形成短暂混乱的旋涡。

　　慕楠汐的心脏随着那书落地的声音重重一坠，却连一个眼神都无暇投去。她的指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持续舞动。旋律开始爬升、挣脱，一层层堆叠、推进，直至进入最为华彩炫目的高潮。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在完成那些快速滚动的音群，肩胛骨在单薄校服下绷起紧张的蝶翼形状。老旧的琴凳在她专注而全然投入的发力下，发出一连串细小短促、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沉重的喘息，固执地与华丽流畅的乐音形成一种奇异而揪心的对抗。

　　最后一个华彩音阶喷薄而出，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随即，便是最终那低沉而带着某种休止的询问意味的两个和弦。音符被按下，声音却如同有了生命般在空中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才像融入水中的墨迹，极慢、极慢地，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光与尘的河流里。

　　寂静如实质的幕布骤然垂落。

　　音乐教室里刹那间只充盈着突兀的安静。没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只剩微尘悬浮在停滞的光束之中。那些被乐声驱散的细微声响瞬间被放大填满了真空——窗外的蝉鸣如同沸腾的金属片被刮擦般尖锐，楼下篮球撞击地面又慢又沉闷，隔壁教室老师模糊遥远的讲题声，甚至还有空调滴水断续砸在塑料桶底的笃、笃轻响。每一滴水滴声落下，都带来心头莫名地一跳，无声的喧嚣反而将整个空间挤满。

　　慕楠汐依旧保持着前倾弹奏的姿势，手臂悬停在半空的琴键上方，指尖微微发着抖，仿佛仍被尚未完全退潮的余韵所控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狂乱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空旷的胸腔里敲锣打鼓。终于，一丝细微的动静从门框方向传来。她没有回头，但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鞋底和水泥地的摩擦声细微得几不可闻。荆林野终于从僵直的倚靠中分离出来，向前挪动了极为有限的一小步。他那冷硬的轮廓离旧钢琴的边缘更近了一些，微微干涩的声音在这片窒息般的沉寂里响起：“你弹的…”

　　几个字艰难地挤出来，那熟悉的语调里竟掺进了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反复摩擦过。他突兀地顿了一下，薄薄的唇片抿得更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了一次，才勉强续上后半句，几乎低不可闻：

　　“比CD好听。”

　　话语轻飘飘落下，砸在尘埃浮动的空气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声音落下的瞬间，荆林野仿佛被自己这句话瞬间烫到般，猛地转开脸，视线匆忙地在室内某个角落强行停驻，像只试图隐匿形迹的警觉羚鹿。他微微偏头，一小片未被衣领遮挡的耳后皮肤，猝不及防，被斜射的阳光精准捕捉、刺穿。日光毫无阻碍地照出那一小块异常鲜明的绯色，迅速蔓延开去，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点胭脂，迅速燃遍他的耳廓轮廓。

　　慕楠汐的手指，还悬在沉默的琴键上方几厘米处，指尖因用力后尚未平息的惯性而无法抑制地轻颤着。荆林野那句极轻的、带着温度的话语，伴随着那一片扎眼的红晕，像一粒微小的火星，坠入她几乎凝固的心湖，激荡起圈圈无声无形的涟漪。她的心跳不但没有平复，反而在那涟漪的扩散中擂得更密、更响。

　　荆林野突兀地转身，带动起一缕微小的气流，搅动了光束中那些悬浮的尘粒旋舞。他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动作快得几乎显出一点狼狈，一手抄起地上被遗忘的书本，另一手紧紧抓住那个放在窗台上，内里盛着半瓶清水的玻璃瓶子。瓶壁被阳光穿透，折射出一道锐利细碎的光线，在他手背上划过一道极快的亮痕。他背对着钢琴快步离开门口，在拉开虚掩的木门即将消失前，他脚步却微妙地顿了顿，极其短暂。随后门被带上，门轴再次发出滞涩的呻吟，“咔哒”一声轻响，是他离去时留下的空洞余音。

　　门外走廊里，空旷的脚步声飞快地由近及远，像退潮的海浪，迅速消失于这盛夏午后的寂静深处。

　　乐谱摊开着静卧在谱架上，翻到的正是周杰伦那首《夜的第七章》。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泄在那些起伏的黑色音符之上，映照得纤毫毕现。

　　慕楠汐这才像刚寻回遗失的灵魂，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收回悬在琴键上方许久的手指。掌心汗津津的，指尖因用力和激动而残留着轻微发烫的暖意。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中央几个泛着温润光泽的琴键上。她的指尖如同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极其轻柔地落在那片依旧微暖的区域上，并未施力按下，只是静静地，无比珍重地，用指尖的皮肤去感受那份温暖的余存。

　　阳光更加沉郁厚重地倾泻下来，在陈旧的钢琴木头上流淌着近乎蜜质的金色。音乐教室里再次被午后的沉静温柔包裹起来。窗外的蝉鸣依然持续，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阻隔，退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只有谱架上的音符在日光里安睡，只有慕楠汐的指尖，依然依恋地贴着钢琴上那片小小的温度岛屿——仿佛它们已然封存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沉入时光之河的深处，再被轻轻盖上名为这个午后的封印。

　　这一刻，无声而沉重的心跳声与窗外悠扬的蝉鸣达成了某种沉默的共识，让所有未曾言明的话语都凝聚在指尖那细微灼热的感知与心跳的轰鸣中。这间废弃音乐教室的寂静里，盛满了被旋律唤醒的隐秘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