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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离别!原来另有隐情!》 ...

  •   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扭成一道道水痕往下淌。荆林野捏着那张从旧书《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掉出来的薄纸片,手指头尖儿冰凉,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挖空了一大块。那张纸,边角都卷了,黄了吧唧,摸上去有种奇怪的脆感。中央空调冷气飕飕地往脖领子里钻,撞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好像里面住了个小鼓手在拼命擂鼓。
      厨房门响了一声,是慕楠汐端着茶盘出来了。她走路很轻,像只怕踩塌了地板似的猫。荆林野都没抬眼,大拇指正死命搓着纸片上那行印得挺重的铅字:“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搓得指腹发红。
      “砰哒”一声,陶瓷杯底儿磕在玻璃茶几上,声音脆得刺耳。杯里深褐色的茶水跟着一晃悠,差点漾出来。空气僵住了。
      “……啥时候的事?”荆林野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他抬起头,视线正好戳在慕楠汐左手背上贴着的那块白色输液贴。隔着薄薄的皮肤,淡青色的血管清清楚楚地盘在那里,冷冰冰的,像是冬天冻住的小河沟,僵死了。
      慕楠汐没吭声,手伸过来就想抓那张纸。荆林野反应奇快,跟触电似的,“啪”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皮肤温度一如既往的低,凉丝丝地贴着他的掌心,那触感……瞬间就把他拖回了几年前,市医院那冰凉到骨子里的不锈钢台面,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冷硬。
      “上周……”慕楠汐的嗓子眼像是被堵了棉花,声音虚得发飘,“病理出来那会儿,医生就说……就得赶快……移植……”她眼睛垂下去,死盯着地毯上一块被咖啡染深了颜色的绒毛,“但合适的配型……难呐……”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儿,毫无预兆地钻进荆林野的鼻孔。不是幻觉。脑子里的记忆碎片“咔嚓”一声拼接完整——五年前,市立医院那空旷得过分的走廊尽头,他捏着慕楠汐的体检报告,失魂落魄地撞进急诊室。撞见的,就是她正慌乱地把几张印着“血癌疑似”的烂纸,塞进碎纸机的喉咙里!嘎吱嘎吱……纸张被咬碎的声音,此刻和眼前这张卷边的化疗单据诡异地重合了。一股寒气,像根冰锥子,猛地从他脊椎骨缝里往下扎,瞬间透心凉。
      “所以呢?又想跑?”荆林野手上不自觉加了力道,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拇指死死按在她纤细腕骨那突起的骨头上,硌得生疼。“……又想像五年前那样,找个烂到掉渣的借口,把自己从我这儿‘唰’一声,变没了?”
      空气里,茶水的热气懒洋洋地往上飘,在他俩之间结成一小片暧昧又疏离的雾障。
      “咳!咳咳咳咳咳!”慕楠汐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指缝间,猩红的血丝无声地淌下来。
      “楠汐!”荆林野的心猛地沉到了肚脐眼,一把抄起茶几底下那个墨绿色的医用垃圾桶。盖子掀开的瞬间,他瞳仁骤然一缩——里面是揉成一团一团沾着暗红血迹的卫生纸,还有几个被挤得歪七扭八的空药板……塑料板上留下的凹痕清清楚楚,一粒粒药丸消失的印记,像一排排无声的呼救。
      他记起来了,就在三天前帮她整理那堆得快压塌书架的旧书时,从厚厚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里……掉出来一板安眠药。铝箔板上剩下的那几个凹点,整整齐齐排着队。
      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扯过消毒湿巾,用力擦她粘着血点的手掌。湿巾里那股子刺鼻的医用酒精味儿直冲脑门,熏得他眼眶一阵阵发酸发胀。慕楠汐想缩手,被他像当年给她骨折手臂绑石膏那样,用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劲死死扣住,骨头都在呻吟。
      “闭嘴!明天!就去做配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更红了,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强硬,“这回你要是再敢玩失踪,我就……我就把全市所有医院的血液科翻个底儿朝天!”
      配型结果出来那天,天阴得能拧出水,外面下的是能把骨头缝都冻僵的小冰粒儿。荆林野捏着那张轻飘飘、却沉得像铅块的基因检测报告,指关节捏得咯咯响。纸面上那个无比扎眼的数字——99.8%!
      像一记重拳砸在心脏上,震得他眼前发黑。五年前……那个混乱的雨夜,在机场,他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闹,砸在慕楠汐脸上然后滑落的支票……他奋力挤开人群追过去,只看见她那件驼色大衣的下摆,像一片猝然被风吹断的枯叶,飞快地扫过冰冷的金属探测仪……
      “患者的白细胞数值……已经跌破警戒线了。”主治大夫的钢笔笔尖悬在厚厚一沓手术同意书上点了点,留下个深蓝的小墨点,“捐献者这边……需要先打五天动员剂,副作用可能会有骨头酸痛,发低烧,头晕呕吐……”
      钢笔尖最后落下去,在纸上“滋啦”一声,戳破了个小洞。荆林野猛然回神,拿起笔,“刷刷刷”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落笔很重,笔迹几乎要透出纸背。他喘了口气,偏过头,视线穿过病房门上的小窗玻璃。慕楠汐背对着门,正小心翼翼地给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换水。惨淡的阳光正好穿过她薄薄的耳廓,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投下一小圈极淡极淡的红晕,像个随时会碎掉的肥皂泡。
      动员剂的副作用,比他预想的要疯得多。打到第四天的半夜,荆林野是在一阵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剧痛中生生疼醒的。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拿着把生锈的电钻,在他屁股后面那两块骨头(髂骨)之间没完没了地搅拌,搅得他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
      他倒抽着凉气,摸黑抓过床头柜上的水杯,胡乱吞了几颗止痛药。苦味在嘴里弥漫开。这时,搁在枕边的手机屏幕“嘀”一声亮了,幽幽的白光照亮他泛着青黑的下眼眶。
      是慕楠汐两分钟前发来的:
      「走廊尽头那台傻大个自动贩卖机……居然还能吐热可可哎。」后面还加了个探头的黄豆表情。
      他撑着快散架的腰板爬起来,把自己挪向电梯。光洁如镜的电梯墙壁映出他一脸胡茬和眼窝凹陷的憔悴模样。走到防火门那儿,刚想拉开沉重的铁门,一阵压抑的、闷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安全通道里面挤出来。
      他的心猛地一揪,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慕楠汐正抱着膝盖蜷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瘦得像纸片。一只手死死攥着团被血洇透了的纸,另一手肘撑在地上,身下的台阶有一滩泼洒开的、已经变冷的深褐色液体。可可粉颗粒像微小的灰尘,凝在冷飕飕的空气里。
      “不是跟你说了八百遍……咖啡因一滴都不准碰了吗?”荆林野几乎是跪着蹲下去的,动作有点急,扯得腰椎又是一阵抽痛。他立刻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备好的暖贴,撕开包装,“啪”一下用力按在她因抽痛而紧绷的小腹上。
      慕楠汐冰凉得可怕的额头猛地抵在了他的锁骨窝里,每一次急促艰难的呼吸,都带着一股子生锈铁皮似的血腥味儿。“……就想记、记住拿铁是啥味儿嘛……”声音抖得厉害,像寒夜里将熄的火苗,“万一……以后……喝……喝不……”
      那“不着”两个字还没滚出来,就被荆林野用一个带着血腥味、急切又滚烫的吻狠狠堵了回去。又涩又咸的锈味儿弥漫在唇齿之间,像毒药,又像解药……这个味道,瞬间撕裂了五年时光的封条——那个她谎称要去墨尔本结婚、浑身抖得像片落叶、转身瞬间后颈那半截没撕干净的白色住院腕带暴露无遗的雨夜……
      采集手术那天,荆林野躺在分离机旁边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上,看着自己暗红色的血,沉默地从手臂肘弯处的静脉里流出来,钻进冰凉的透明塑料管子,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怵的暗紫光泽。等到又粗又长的穿刺针扎进他骨盆后侧取骨髓的时候,尖锐的刺痛反倒让他精神有点恍惚。他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霉斑,花纹蔓延得像一丛诡异的水草。
      然后,眼前就飘过慕楠汐化疗后惨白着脸躺在床上,枕套上铺散着的一堆堆脱落的头发。那么长,曾经那么漂亮……清洁工用扫帚把它们扫进那种明黄色的医疗垃圾袋时,发出一种“簌簌簌”的,极其细微又刺耳的声音,像无数只饥饿的春蚕在黑暗中啃食桑叶……
      “疼得厉害不?”无菌舱厚重的观察窗隔开了两个世界。第七天,慕楠汐的声音从挂在玻璃上的对讲机里传出来,依旧微弱,带着一丝试探。
      荆林野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留置针周围那一大片发硬的青紫淤痕,抬起没插管子的那只手,轻轻地将热乎乎的掌心贴在了那冰凉光滑的玻璃上,挡住了一小块雾气。
      “……那也比……听你说要嫁给别人强点。”他的声音闷闷的,像隔着水。
      玻璃那头,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没有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过她瘦削苍白的脸颊,冲刷出两道清亮又绝望的痕迹。他记得太清楚了。五年前人声鼎沸的机场海关闸口,她最后望过来的那个眼神,空洞、悲凉、死寂一片,和现在……一模一样。然后她就那么决绝地转身、刷了票、消失在那个窄口里,丢下那句硬邦邦的“别等我”。
      终于,到了嵌合率检测结果出来显示95%的那天。荆林野拎着保温饭盒经过更衣室门口,虚掩的门缝里瞥见慕楠汐正背对着门,有点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对着镜子戴假发。那顶假发是柔和的浅栗色,带着俏皮的大卷,瀑布一样垂到了腰际——和她生病前拍的最后一支洗发水广告海报上的造型,分毫不差。
      荆林野心口猛地一热,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从后面轻轻地环抱住她。手臂很小心地避开了她病号服下那条新埋的输液港,冰凉的凸起硌着他的指尖,也硌着他的心。
      “……出院了,最想去哪儿?”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窝里,鼻尖嗅到她后颈皮肤上残留的消毒碘伏特有的、淡淡苦涩的药水味道。
      慕楠汐费力地把假发发丝理顺,摆正在小巧的脑袋上。镜子里映出她依然瘦削的侧脸,和窗外屋檐下正在滴滴答答融化着的最后几根小冰棱。
      “先……把我藏着的那瓶好酒翻出来,”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镜子里倒映出她眼底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咱俩五年前……没喝完的那半瓶……”
      清晨浅金色的光,百叶窗没拉严实,细长的光栅投在滴滴答答响的监护仪屏幕上,形成移动的光斑。病房里安静得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荆林野守在床边,目光一瞬不离地看着那跳跃的曲线,默默数着慕楠汐平稳的心跳次数。每一声轻微的“噗通”,都像一颗小石子敲在他心上。他用蘸了温水的棉签,极其小心地润湿她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
      钱包放在他裤兜里,那里躺着一张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重新拼贴好的旧照片。照片里,年轻的慕楠汐穿着碎花裙,站在落樱纷飞的树下,笑得那叫一个明媚,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了她脸上……尽管裂痕像蛛网一样爬满了她的笑脸,那是五年前被他母亲红着眼撕碎的痕迹。
      “嘎吱……嘎吱……”病房外的走廊上,传来其他病人坐的轮椅车轱辘碾过PVC地胶的声音,沉闷又悠长,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荆林野收紧了手心,更紧地握住慕楠汐那几根正慢慢回温的、依然纤细却有了点微热力气的手指。
      窗子外头,光秃秃的玉兰枝桠上,不知什么时候,爆出了一点点茸茸的、怯生生的嫩绿芽苞。去年的枯叶子打着旋儿,慢悠悠地落下去,“啪嗒”一声掉进楼底的排水沟里,被屋顶滴落的融雪水卷着,打着旋儿,流向了那个无人知晓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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