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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巴黎往事》 ...

  •   巴黎的午后,阳光像掺了铅粉一样沉甸甸地压下来。慕楠汐把自己那根沾满五彩油彩的手指头,“啪”地一下按在了公寓冰凉的落地窗上。灰尘都被按瘪了,留下一个有点搞笑又孤单的指印。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五年了,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窗外的世界——这片密密麻麻、灰不溜秋的钢铁森林,真的…把她困住了。
      楼下那家小破咖啡馆的塑料椅子又在拖地板了,吱嘎——吱嘎——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混在这噪音里的,还有个断断续续、拉得半死不活的手风琴声。一股浓得能熏死人的油漆味儿,大概是街对面哪个倒霉蛋在刷墙,呼啦一下钻进鼻孔里,又苦又涩,堵在喉咙眼儿,像卡了块没化开的冰糖渣。
      “呼…”慕楠汐吐出一口气,感觉肺叶有点针扎似的疼。这间三十平米的小鸽子笼阁楼,巴黎给她的“见面礼”,真够呛,像裹着糖霜的毒药。记得三年前刚拖着大行李箱来的时候,那个说话跟蹦豆子似的房东,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空气?绝对没问题!刚检测过,标准得不得了!”
      屁咧。她刚一打开那只装着全部珠宝设计图的家当箱子,空气里那股子叫甲醛的坏东西,就顺着旧兮兮的通风管,跟小贼一样爬进来,又冰又辣地黏满了她的整个呼吸管道。现在倒好,那些图纸,那些她熬夜画出来的宝贝设计图,黄了吧唧的霉点像虫子一样爬得到处都是。每次摊开看,都让她想起医院里那些吓死人的CT片——她那身体里,支离破碎的骨髓腔,大概也是这个鬼样子吧?真叫人…
      “小姐,您的焦糖玛奇朵。”
      咖啡的焦糖香突然飘近,把慕楠汐从那些灰蒙蒙的念头里硬生生拽了回来。她吓了一跳,像做坏事被抓包,手里擦杯子的动作一下子快了三分。最后一块甜得要命的蒙布朗蛋糕要放进托盘了,她的指尖猛地一刺!
      嘶…那种熟悉的、细碎的疼又来了。
      吧台上挂着的那面蒙着水汽的窄镜子,映出她小半张脸——青紫的眼窝子深深陷下去,真像…真像两块没打磨好、快要裂开的孔雀石,透着股沉甸甸的死气。唉,这周都第三次了…
      她几乎是逃一样躲进了黑漆漆、堆满杂物的储物间。哗啦……帆布包里传来塑料和玻璃轻轻碰撞的清脆响声。心跳咚咚咚地砸着耳膜。她有点手忙脚乱地掀开袖子,手臂内侧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冰凉的针尖找着血管,噗…一点点推进去。身体里那股翻腾撕扯的劲儿,好像真的被压下去了一点…一点。
      就在这时,嗒…嗒…叮咚…
      零星的钢琴声,像散落的珠子,敲碎了储物间的安静。
      下午三点了啊…星期四的下午三点。圣米歇尔大道34号,那架老得掉牙的三角钢琴,又响起来了。
      慕楠汐背靠着储物间冰凉的铁皮门,慢慢蹭到靠近咖啡馆门口的彩绘玻璃那儿。隔着模糊不清的彩色图案,那个总是裹在黑色旧风衣里的背影像块顽固的礁石,杵在钢琴前。琴声是肖邦的,雨滴?还是别的什么忧伤的调子?
      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起落落。听到没?第十三个小节那儿,又卡住了!嘎吱一下,跟吞了颗枣核似的,断得人心头也跟着一滞。这毛病……慕楠汐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锁骨下边,衣服底下埋着一根细细的PICC导管,连着个冰疙瘩似的镇痛泵。
      啊…就是这种感觉,一股冰凉的东西被缓缓推进血液里。这感觉…跟他卡顿的手势一模一样,像根刺,埋在心里五年了,一直都没拔出来。她记得清清楚楚,五年?还是六年?在音乐学院琴房里那个下午,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地打进来。那个总在第四拍莫名其妙要抬一下手腕的笨蛋少年……他的琴盖总会硌到自己吧?慕楠汐胡思乱想着。
      视角切换:从咖啡馆看向对面的34号
      琴盖光滑得像一面微尘覆盖的黑镜子,倒映着塞纳河面上碎金子一样跳跃的波光。荆林野的目光,越过那些荡漾的光点,飘向对岸那家不起眼的咖啡馆。隔着一整条喧闹的河和玻璃窗,他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很瘦削,正微微弓着背,专注地、一遍遍擦拭着一只高脚的红酒杯,动作有点慢。
      无名指突然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该死!他猛地收拢手指,用力按在发烫的琴键上。这毛病……这毛病就是当初她非要扳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手型时落下的“纪念品”!跟块疤一样赖着他。
      啪嗒。一滴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在了黑色琴键上,溅开一小点水花。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追了下来。他下意识低头,琴谱架上那张纸页早已脆黄卷边,脆弱得像枯叶。就在那页谱子的右下角边缘——啊,那里!他记得,还用蓝色圆珠笔标记了一个容易忘的降记号的地方——有一抹小小的、不规则的褐色污痕正在雨水里慢慢晕染开来。那不是墨迹。是上周四下午三点…
      对面的咖啡馆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人影跑动。那个擦拭酒杯的瘦削身影好像晃了一下,然后就倒了下去……杯口磕在吧台硬硬的边缘……嘴角渗出的那点鲜红,带着吓人的热度,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溅落在了这张谱子上。荆林野的心当时就漏跳了一拍。现在,这抹早已干涸的锈红色,被雨水泡开了,像某种不祥的预言,也像一道陈旧的旧伤疤重新绽开。冰冷的雨滴混着这点晕开的血色,一起砸在琴键上,冷得要命。
      视角切换回慕楠汐(医院)
      “慕小姐?慕楠汐!”
      穿着白大褂的肿瘤科医生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擦得锃亮的金丝边眼镜,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
      “来了,”慕楠汐把身体从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挪开,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提线木偶。
      医生把一张薄薄的片子“啪”地一声按在观片箱上。惨白刺眼的灯光从后面透出来,把片子上的阴影照得一清二楚——那里面,她的骨头啊,内脏啊……像个被暴力揉搓过的烂布娃娃内部结构,透着诡异的、让人心尖发抖的鬼魅影子。
      “找到了。”医生的笔尖点了一下报告单上某一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唯一跟你骨髓配型吻合的捐献者,记录在这里。”
      慕楠汐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小字上,血液好像在耳朵里呼啸。那行字的末尾,清楚地标着地点和时间:五年前建档。地点:巴黎,第六区。
      “HLA-B*27:05……”她无意识地轻轻念出声,声音飘忽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医生好像诧异地抬眼扫了她一下。她根本没留意。就是这个基因位点!这个鬼数字!这辈子都忘不掉!五年前?不,可能是六年前?就是在国内那个献血车旁边,她拿着那张空白的表格,荆林野那个傻瓜蛋子,一脸“我超勇”又带着点献完血要去吃顿好的小得意表情,凑在旁边填信息。她当时还笑他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虫爬。
      “背下来吧,万一以后有用呢?反正就一串数字嘛。”他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这样。
      现在……这串数字,像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脑子。
      呜呜呜——呜——呜——
      窗外,一辆救护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过,那尖利的声音割破空气,像把生锈的刀子。慕楠汐猛地捂住胸口,这声音…这声音跟五年前毕业音乐会当天,后台突然响起的那阵刺破所有人欢呼的警报声……简直一模一样!那警报声响起前几分钟,有人慌慌张张跑来通知,说荆林野的名字上了捐献者配型成功的名单……他们,和他家里人……大吵了一架?还是一阵沉默?
      慕楠汐的指尖冰凉。时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拼图,那些散落在不同时空的碎片,在救护车尖啸穿过的这个瞬间,轰然撞在了一起。
      视角切回荆林野(奥赛博物馆)
      噗嗤!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荆林野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手里那把尖细得吓人的修复刀,“唰”地在面前画布上一划而过!
      一股浓烈的松节油气味猛地炸开!松节油瓶子倒了!刺鼻的液体泼洒出来,迅速在梵高画作《星月夜》右下角那一片漩涡般的蓝色夜空里洇开一大团诡异的、粘稠的暗红色油渍!
      该死!
      他手忙脚乱想去补救,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哈哈哈哈哈……”
      展厅深处,传来一群小孩追逐嬉闹的尖笑声,空荡荡地回荡在高高的穹顶下。这吵闹的声音混在松节油的刺鼻气味里,像一把锤子敲在他太阳穴上。
      他瞪着那片越来越大的、像血雾一样狰狞的油污,心慌得厉害。突然,《星月夜》那片疯狂旋转的星空深处,漩涡中心……十七岁的慕楠汐的脸,带着点婴儿肥,笑得傻乎乎又纯粹无比,就那么毫无道理地、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嗡——
      脑子里像有根弦彻底崩断了!右手无名指那处该死的旧伤,毫无预兆地——炸裂了!
      噗!
      一滴滚烫的血珠,毫无预警地从他崩裂的手指根部涌出,迅速滚落下来。
      嗒。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古老画框背面深褐色的木头纹路上。
      暗红色的血点,像个小小的罪恶印记,瞬间渗入了木头那微小的缝隙里。几乎是同一秒钟……远在另一块大陆、那家医院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走廊里。慕楠汐再也压不住胸口那股腥甜的血气,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鲜红的血点溅出来,有几滴正好溅落在一张皱巴巴的医院挂号单上。
      这两滴来自不同身体、相隔万里的血,隔着浩渺的空间和时间,在这诡异的一刻,同时凝固、干涸……慢慢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令人心悸的、凝固的琥珀色。
      视角再次回到慕楠汐(回家后)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把整个巴黎慢慢吞了下去。圣母院那个尖尖的石头顶,切开了一小块墨蓝色的天幕,几缕惨淡的月光漏下来,在塞纳河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银白伤痕。
      慕楠汐把浴室的门锁“咔哒”一声别上。莲蓬头喷出的热水嘶嘶作响,白色的水汽呼呼地冒上来,模糊了镜面。她站在雾气里,面无表情地数着掌心里几片小小的白色药片。1、2、3…手腕瘦得只剩骨头包着皮,皮肤白得瘆人,像是快透亮了。
      药片被她一股脑倒进嘴里,她拧开水龙头猛地灌了几口冷水冲了下去。又小心地撕开一小片止痛贴剂,啪叽一下贴在靠近肋骨的皮肤上。很快,那玩意儿开始发威,药劲儿像烧红的铁片一样往皮肉里钻,烫出一片醒目的、形状怪异的蝴蝶状红斑。
      翅膀张牙舞爪地趴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真难看……”她盯着那红斑,心里突然一阵茫然。
      是荆林野说的吗?很久很久以前吧。在一个没什么特别、晚霞特别红的日子,坐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上晃荡着腿。他说:“喂,楠汐,你知道吗?有人说得白血病…像是被魔鬼偷偷塞了张邀请函的艺术家…代价够大的……”他当时好像还用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表情有点…故作深沉?
      呵…艺术家?魔鬼?她算什么艺术家?她不过是个快要被这病磨干了的小服务员罢了。魔鬼倒是真的,而且…赖着不走了。
      咚————哐啷啷!!
      楼下咖啡馆传来一声刺耳到了极点、仿佛要把人耳膜撕裂的碰撞声!紧接着是尖锐的、能把人魂魄吓飞的蜂鸣报警器噪音!哇呜——哇呜——!
      哗啦!
      瓷器狠狠砸在地板上粉身碎骨的声音,在这片混乱的嘈杂音里显得格外清脆。
      慕楠汐手一抖,药瓶差点掉进浴缸里。是琴声?不,琴声刚才还在…是警报!咖啡馆出事了?
      圣米歇尔大道34号的钢琴声……彻底没了。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只剩下警报器疯狂尖啸的死寂里,瓷器碎裂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像是最后一点脆弱的、连着过去的东西……被摔得稀巴烂了。
      咖啡馆最后一只印着他们母校徽章的老式红茶杯…碎了吧?上次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侍应生擦杯子时,手就老抖得不行。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骨头缝里。慕楠汐无力地滑坐进注满热水的浴缸里,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身体,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医生说…现在暂时还死不了。
      稳定?呵,这个词现在听着真他妈的滑稽。
      水汽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得活下去。而活下去的钥匙,不在这座散发着油漆味、松节油味、霉味和昂贵香水混合气味的所谓艺术之都。
      钥匙,攥在万里之外、那个有着同样血型印记的人手里。只有回国。
      只有回去。
      才有可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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