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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以血偿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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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荆家别墅,安静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嗡嗡作响的中央空调,是唯一的背景音。
客厅那盏巨沉的水晶灯砸下明晃晃的光,洒在厚得要命的猩红地毯上,奢靡又压抑……啧,暖气开得这么足,心口怎么还是嗖嗖冒凉气?
荆林野杵在落地窗前。大玻璃映出他绷得死紧的影子。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场戏——妈一手安排的,“名门淑女展览会”。空气里劣质香水混着假模假样的问候,熏得他太阳穴直跳。操。烦。
他拳头攥得骨节发白,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让那点尖锐的刺痛压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怒火。妈的,这场荒唐相亲总算完了?不,这才刚开始。他要亲自把这破戏台的幕布撕个稀烂。
噔噔噔踩上二楼,甩门冲进自己的书房。熟悉的木头气味,桌上的电脑像个沉睡的盒子。开机键一按,幽蓝的光“唰”地刺亮半张脸。鼠标箭头拖着尾巴,在硬盘图标里钻啊钻,最后,点开那个藏得死深的文件夹——“监控备份南区入口5月23日”。
日期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进眼底。五年了,伤口就没合拢过。
南区入口……那条别墅区的犄角旮旯小路。五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从这个书房窗户望出去,昏黄路灯下,那个单薄的背影倔得要死地转身……妈的,他当时只当她负气离开!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条路是通往地狱,铺满了玻璃渣和血?他当时被老妈硬扣在书房,说家里要来“贵客”,楠汐闹脾气走了……呵,贵客?是刽子手!
鼠标箭头颤巍巍地点开视频。
屏幕上,像素颗粒乱糟糟地跳动,像蒙了厚厚的灰。一开始是静止的监控画面。角落那棵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张牙舞爪。死寂。
然后——“哗——!!!”狂暴的雨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静默!
镜头猛地被什么占据了……啊,是伞!一把巨大的、能把人整个罩住的黑伞!伞沿硬生生杵进画面边缘,透着股蛮横的劲儿。伞下……是他妈荆兮颜。
昂贵的羊绒大衣肩头湿哒哒黏在身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冷得像挂了层千年寒冰,眼风跟刀子似的剜人。她往前逼了一步,伞尖差点戳到对面人的脸上。
镜头终于给到伞尖对准的目标——慕楠汐!
操!
她就那么小小一只,裹在件宽大得不像话的旧外套里——荆林野记得!他陪她在夜市淘的!洗得发白了,袖口还磨破了点。雨水把她从头浇到底,头发糊在惨白的脸上,冻得嘴唇直哆嗦。帆布鞋泡在脏水坑里。身体抖得跟风里的小芦苇,下一秒就要拦腰折断!可那瘦弱的背脊,硬是挺得直直的!蠢不蠢啊……傻妞!
“门第?哈?”荆兮颜的声音透过监控清晰地扎进耳朵,每一个字都淬了冰碴子,砸在雨里都听得真真儿的。“海城荆家的门第,你够得着?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她那轻蔑的目光,激光一样扫过楠汐那身不值钱的行头,“你那些……呵,见不得人的家底?念的那叫什么破学校?说出来我都嫌丢荆家的脸!”
她上下打量着,仿佛在看一堆发霉的垃圾:“林野!他将来要接荆家的担子!他的太太得是名媛!能给他搭人脉!能在宴会上稳稳当当给荆家长脸的那种!你呢?你能给什么?给奖学金凑的学费?给你那打工端盘子的寒酸?还是给你那些……呵,哪个圈子都挤不进去的朋友?”她把“圈子”两个字咬得极重,像吐痰。
楠汐猛地抬头。雨水像泪一样冲过她的睫毛:“荆阿姨……我和荆林野……我们……”
“你们?”荆兮颜像被逗乐了,极短促又冰冷的“呵”一声,“小孩子过家家的认真,我见多了!荷尔蒙上头就以为能翻天?荆家的产业,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能由着他胡闹?!”
慕楠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身体晃了一下,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但还是死撑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在叫,却固执地追问:“是……是林野他……他自己的意思吗?”那双曾经明亮温暖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水汽,死死锁住暴雨中那座灯火辉煌的囚笼,“我要听他……亲口说……”那是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荆兮颜的瞳孔……监控里清清楚楚,极其细微地紧缩了一下!就像毒蛇被戳中了七寸,那点不易察觉的僵硬,太快了!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下一秒,冰霜面具无缝切换,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他现在不方便!”下巴还刻意朝身后扬了扬,“正和刚认识的、门当户对的懂事小姐在书房说话呢……那才是般配。”妈的!谎撒得行云流水!排练了八百遍吧?!她还侧了下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住监控镜头的角度,在掩饰什么?不想被拍到吗?!
荆兮颜的瞳孔……监控里清清楚楚,极其细微地紧缩了一下!就像毒蛇被戳中了七寸,那点不易察觉的僵硬,太快了!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下一秒,冰霜面具无缝切换,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他现在不方便!”下巴还刻意朝身后扬了扬,“正和刚认识的、门当户对的懂事小姐在书房说话呢……那才是般配。”妈的!谎撒得行云流水!排练了八百遍吧?!她还侧了下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住监控镜头的角度,在掩饰什么?不想被拍到吗?!
慕楠汐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心口!踉跄着倒退了半步!那双眼睛里的光……荆林野在屏幕外看着,心被狠狠攫住……那是……整个世界崩塌的死寂。她死死盯着别墅亮着的书房窗口,声音破碎:“我……不信……”
荆兮颜的耐心彻底磨光。眼神瞬间变得像淬毒的刀子,剜向身后那两个像门神一样杵着的保安——妈的,她养的打手!“还死站着看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那训斥下人的语气,颐指气使到骨子里,“眼瞎吗?!木头桩子?!”
两个壮硕的、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人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年长的那个张了张嘴:“夫人……这个小姐她……”
“闭嘴!”荆兮颜那眼神,比刀子还冷,直接把人后面的话冻回喉咙里,“不想干了?还是这月工钱不想要了?给我动手!”轻飘飘的话,刻骨的威胁。
年轻那个保安,眼神一狠,猛地动了!穿着硬邦邦黑皮鞋的脚,又狠又急,照着楠汐瘦弱的腰侧就踹了过去——“咚!”闷得让人牙酸的响声!隔着屏幕都觉得疼!楠汐喉咙里压出一声痛苦短促的闷哼,身体像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瞬间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手本能地去撑泥地……
另一个保安立刻动了!粗糙得像树皮的手像铁钳,死死抓住她单薄的肩膀,猛地一掼!毫不留情!泥地滑得要命,根本撑不住!重心一歪——“砰!!!”一声沉闷得让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她的额角,狠狠磕在了旁边冰冷粗粝的花坛石基上!血……瞬间就从乱发里渗出来了!
荆兮颜冷漠地看着,甚至优雅地后退了一步,怕泥点子溅脏了自己昂贵的羊绒大衣下摆。真脏!她连看一眼地上那个蜷缩在泥水血泊里的小人儿都懒得!那两个保安在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威逼下,又对着那蜷缩的身体补了两脚……脚脚都踢在腿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嘶……”荆林野在屏幕前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向后撞在椅背上,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了一下!书房里的恒温像是瞬间失效,冷气钻进骨头缝里。五年前……那个风雨夜……他只以为她被言语羞辱后跑掉了!只记得一个模糊、绝望、带着一身寒意离开的背影!当时……老妈书房里的“重要访客”?根本就没有这号人!他妈说的!说楠汐自己闹脾气走了!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背后信任的角落……他妈就是这样把他心尖上的人碾碎踩进泥里的!
画面还在晃。泥水血污里的慕楠汐,像用尽了这辈子最后的力气……一点点……一点点抬起了右手……伸向虚空里一个抓不住的点……那只手上糊满了泥和暗红的血……手背上……一条细细的划痕在泥污下透着血色……那个痕迹!
荆林野脑子里“轰”的一声!全炸了!
五年前!就是那天傍晚!就在这个书房!她不小心碰倒了他桌上的小花瓶,碎片划了她的手背!就这条细细的伤口!她还慌慌张张到处找创可贴,笨手笨脚撕包装的样子……他当时还笑着揉她头发说“没事儿别怕”,她那会儿眼睛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
那只笨拙贴创可贴的手……那只在泥里伸向虚无的手……伤口一模一样!轰隆一下把记忆炸穿!那个被他妈抹去的、满是暖意的傍晚!竟成了她走向黑夜前……最后能抓住的念想?!用这条伤疤,指向……指向他们最后那点……温暖的印记?!
地上那滩泥泞里的人影……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像狂风里最后不肯折断的芦苇,居然……居然又撑起来了!她没再看那亮着灯的主宅……一次都没有。她艰难地……死倔死倔地……掉转了方向。一步,拖着沉重的身体……又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踉踉跄跄……就那么……一点点……挪向了监控画面边缘……那条通向无尽风雨和黑夜的小径尽头。镜头追着她的背影,被大雨模糊……最终,被黑暗彻底吞没。时间停在画面右下角——冰冷的数字:23:47。
操。操。操。
五年了。这个铁疙瘩的监控头,像个冷酷无情的旁观者,把这场无声的谋杀完完整整拍了下来。封存在他妈掌控的“保险柜”里。荆兮颜一贯如此,所有“可能有价值”的东西都攥手里,管它好是坏。她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她藏的这把双刃剑,最后……会狠狠捅进她自己儿子的心窝子里!更想不到……她生下的这团血肉……会亲手把这把淬满毒汁的匕首……直直送回她面前!
“咔哒。”
门被推开了。声音很轻。光线流进这间冰冷的小屋。
荆兮颜走了进来。依旧是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的贵妇样,羊绒软底鞋踩在厚地毯上,落地无声。可当她的目光撞上儿子那张脸……那点伪装的从容,“咔嚓”一下,碎了一地缝。
荆林野坐在那里,脸上像结了冰。
他那双眼睛……以往神采飞扬像会说话,这会儿……只剩一片茫茫冻原,寸草不生,深不见底。
“喲,还坐这儿生闷气呢?”她勉强打起精神,声音想装出平时管束儿子那种熟稔的调调,可飘在寂静的空气里,虚得要命,“嫌今天妈带来的哪个姐姐……不够你看的?”
荆林野没动。也没说话。就用那双冻结的瞳孔看着她。那不是儿子看妈的眼神,更像……医生看病变切片。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机械得像个提线木偶。然后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整个掉了个个儿。
屏幕……正对着他妈。
没按播放。
画面定格在——
惨白的监控灯光下,慕楠汐被狠狠推倒、脑袋撞在冰冷石沿的刹那!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像个被遗弃的碎娃娃。暴雨把她泡在泥汤和暗红里。画面凌乱又刺眼。
荆兮颜脸上的疑惑和探寻还没展开,那双精明的眼瞳……猛地、剧烈地收缩!像是被高压电突然捅穿了心脏!
精心维持的面具裂开了。
血……“刷”一下全褪尽。
脸上的妆像画在了一张骤然失去血色的纸上。
那一丝不苟的盘发,散了一缕下来,狼狈地贴在颊边。
那总是挺直的脊背……垮了!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是谁?!”她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尖利刺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徒劳地挣扎,“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破录像!删了!立刻给我删掉!”保养得光滑细腻的手,猛地伸向鼠标,要去毁灭证据!
荆林野的手比她更快。
冰冷。像铁钳。
毫无半点温度,强硬地、死死地扣住了他妈那只养尊处优的手腕。
“需要我帮你,”他每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空气里,钝响,“回忆一下……这是哪儿?什么时候?您……干了些什么‘好事’?”
另一只手,果断抬起——
“啪!”
空格键按下去!
“轰——!!!”
暴雨的咆哮!
“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
刻薄的羞辱!
“砰!”踹在身上的闷响!
“砰!!!”额角撞石头的钝响!
“呃……”还有泥水里……那微弱得像濒死小动物发出的痛苦呻吟……
所有声音!冰冷!刺耳!撕裂心肺!在死寂的书房里猛然炸响!
每一秒播放,都像把荆兮颜架在火山口上烤!
放到楠汐被推撞在石头上的那个瞬间……荆兮颜的膝盖……彻底软了!
“噗通”!
她像个昂贵的、失去了牵引线的提线木偶,直接向后,狼狈万分地跌坐在地毯上。
昂贵的大衣揉成一团,沾上了刚才慌乱中碰倒茶杯洒出来的、半温的水渍——她浑然不觉。这点狼狈,哪比得上此刻她心里那个天崩地裂!
画面,终于定在楠汐身影彻底消失在无边黑暗雨幕的那一秒。
声音停了。
死一样的静。
空气凝固成了铁疙瘩,塞满每一个角落。喘不过气。
荆林野冷冷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母亲——曾经风光无限,此刻像个被戳破了的劣质皮球。他俯身,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档案袋。挺厚的。
动作机械,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粗糙桌面,只有刻骨的疲惫和……冷。
“这里,副本。”他把袋子随手丢在旁边桌子上,砸出轻微一声响,“你留着吧。”
没有解释。没说这“副本”是给她日夜看着反省的?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暗示他那里还有其他备份?天知道荆兮颜脑子里瞬间炸开了多少种恐怖的联想。
她整个人像被冻僵的木头桩子,猛烈地抖了一下!死白的脸僵硬地抬起,嘴唇哆嗦得像风中落叶,张了半天,硬是挤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过了好久好久……死寂要把人逼疯的时间。荆兮颜的喉咙里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沙哑粗粝,像砂轮打磨石头:
“小野……儿子……”
荆林野的眼神最后扫过母亲的脸——那张脸不再是掌控一切的神,只剩一层惊恐、无助、被骤然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灰败面具。陌生得可怕。
他没再停留。
转身。
关门。
“咔哒。”
一声轻响。
轻得像心跳被捏碎后,那点微弱的余音。
门外安静了。
房间里,只剩地上那个呆滞的影子,和桌子上那个沉甸甸的、写着“过去”的档案袋。像个审判官扔下的、冰冷的判词。
她破碎嘶哑的声音突然在死寂里挣扎出来,像溺水人的最后一抓:
“我……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荆家……”
老掉牙的台词。此刻听起来,空洞又可笑,像一块腐朽不堪的破布。
荆林野的脚步在门外的走廊里……像是被钉住了。
他猛地回过头!
目光穿过刚刚合拢不久的门缝,落在地毯上那个还在发颤的身影上。
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是恨?没错。
是怒?烧得灼人。
但是啊……但是……被更深、更撕裂的东西压在底下,搅和在一起,分都分不清……
是痛苦?是幻灭?是信仰崩塌后的茫然?或者是……一点点……那微乎其微、挣扎着不肯熄、又迅速被更大的黑暗吞没的……残余的、本能的……难过?
门外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一半惨白,一半漆黑。
然后——
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身。
冰冷的脚步声踩在地毯上。
一声。
又一声。
彻底消失在走廊深处。
就像……从未停下过一样。
把那句空洞的“为你好”……和他妈……一起彻底留在了身后那片冰冷刺骨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