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同途》沫纳

16、第十六章 糖凤凰

　　孩童不解，仰起稚气脸庞，晃老妇袖口：“太祖母，那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老妇晃神，低头望她，许久才浮出一点笑意：“太祖母乏了，你去别处玩罢。”

　　小公主撅着嘴，犹豫片刻，忽而指着翎落手中糖画，“那我把这凤凰送给太祖母，太祖母莫要不高兴。”

　　老妇一怔，目光落在那糖凤凰晶亮的羽翼上，半响，微微颔首：“……好。”

　　小公主被老太监牵着离去。青石寂寂，松风过隙，唯余翎落与老妇相对。

　　翎落垂眼候在一旁，默默捋着这一世：
　　人族公主年少时，惊鸿一瞥那老妖怪，便将一颗芳心系上。本也没说几句话，只为一局棋，就想拴住对方一世。
　　老妖怪明知她棋艺浅薄，仍应下赌约，说什么“初一十五，再来下棋”。
　　公主信了，也等了。哪怕被迫和亲，人世辗转浮沉，也始终记得那一局棋。

　　这红尘俗世，谁年少时没有几个念念不忘之人？实在不至于为了一段无疾而终的缘分，执念至此，生生世世都不肯放下。
　　翎落心念未尽，忽听老妇低笑一声，笑意浅淡如雪落竹枝。

　　“哀家当年只当他是答应了，如今才懂，他是怜我……知我此生，再无来日了。”
　　“他知我必输，却仍由我下注。他赢了那局棋，却让我以为，是我赢了。”
　　“他来的太急太猛，却走得太轻太快。未留名，未留音，只留我在这千山万水里，年年都当那一日会来。”

　　老妇缓缓侧身，望向山间雾气缭绕之处，良久不语。

　　翎落望着她眼角纹路，心头刚起一线涟漪——
　　忽而，一道炽烈火光自老妇身后迸发！

　　空气被撕裂，四周的松涛风声也被一并抽离，只余心跳在耳膜深处鼓噪。
　　下一息，一声凤鸣撕开长空，火势轰然腾起。火鸟拔地而出，羽翼舒展若霞，金光倾泻如雨，直贯云霄——
　　凤凰临世！

　　翎落后退一步，抬眼刹那，正与那凤凰金瞳相对。她神魂一凛——自己只是这记忆中的“旁观者”，怎会与涅槃中的凤凰生出交集？
　　可那双金瞳澄澈如水，直穿她魂魄深处。

　　一道声音穿透虚空，缓缓响起：
　　【她一生颠沛、国破家亡、孤苦无依。许多人来来去去，可谁还记得她原是怎样的人？世人早已忘记她的来处，连她本是皇家尊贵的安宁长公主，也早被尘埃埋没。
　　唯有那人，在她最不谙世事的年岁，不问她姓甚名谁，不问她背负几重命，只陪她下一局棋。
　　她一生都在等那人来，想问他一句：你姓甚？名谁？是哪家公子？怎偏偏那一日，让她陷入命中这一局棋？】

　　终究，未能问出口。

　　翎落遥顾四周，宫人侍从候立如常，风吹松叶，无甚异状。
　　真是讽刺，这真切的“祥瑞”，似乎只为她这异世之人所见所感。

　　“所以呢？”翎落问道，“就算有这执念又如何？凤凰涅槃，下世她便不再记得那人。”

　　那凤凰却仿若未闻：
　　【无妨。
　　她执念未消，与那人因果未结。今生未解的棋局，便留到来世再试罢。】

　　话音未落，火凤周身光焰骤然狂舞，宛若将整座山川燃成一片赤海。
　　嘹亮的长鸣在高空炸开，下一息却猛地断裂，化作一声撕心的悲啸，直震耳骨。
　　通体炽焰的大鸟陡然收敛光焰，金色瞬息褪尽，天色像被抽走最后一缕光。它疾坠而下——
　　“轰”然一声，化作满地余烬。

　　那焚烧并未停在地面，而是灼进翎落的血脉，像万千火针自骨缝刺入，凤凰源力翻涌如潮，几欲冲破心骨。她僵立不动，胸腔被炽热与空落同时撑满——
　　凤凰涅槃，她第一次得见。

　　直到耳边炸开人群奔走的声浪，惊呼四起：
　　“太皇太后——薨了！”

　　衣袂推搡间，她猛然回神，转身欲再看那老妇最后一眼——
　　指尖一热。那只糖画凤凰，竟在不知不觉间化开，羽翼早已不成形，只余斑驳糖渍黏在掌心。

　　天光微动。

　　四周星点浮起，沉水香裹着一缕桂花香缓缓袭来，天地一静——
　　回来了。

　　***

　　林宅主屋

　　渊临昭盘坐软榻，面色如常，双目微阖，似在调息。

　　翎落走近几步，眉头微蹙，这人怎会如此安静？

　　她神识一探，一股极细极深的神魂波动令她心下一凛——
　　他在燃魂。

　　翎落倏然停住。这老妖怪，竟以自身神魂为引，承载他人神识入梦？
　　窥探他一段旧梦，竟是这样的代价。

　　她靠近几分，盯着那张安静的面孔。老妇临终哀戚犹在眼前，不由轻声一叹：“这脸……还真是祸害千年。”

　　“你说什么？”
　　低沉嗓音冷不丁响起，对方淡漠的乌瞳已映出她。

　　翎落立退半步，目光掠过他周身点点神魂余烬，语气放缓：“你这代价……可真不小。”
　　顿了顿，又开口：“你可还记得，空山古寺，一名少女曾与你下过一局棋？”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出几分讽刺。这寥寥几句，竟是那世凤凰最放不下的执念。

　　渊临昭起身，随手理了理衣袍，神情淡漠：“你去了这许久，就只探到这些？”

　　翎落垂首片刻，抬眼直视他：“那少女，是那一朝的公主。你曾许她，初一十五再赴古寺对弈。”
　　她的目光紧锁着他，“真不记得了？”

　　渊临昭轻吹茶汤，眉梢微挑：“我竟许过如此？”
　　略一沉吟，淡淡补了一句：“倒也不记得，有哪位人族女子棋艺如此出众。若她棋艺平平，我怎会许这种话？”
　　他淡然一笑：“兴许当时觉得她颇有趣味，便应了。我活得太久，总会做些无意义的事。”
　　说得轻描淡写。

　　翎落望着眼前这人——语气平和，眼神清明，仿佛他才是那场旧梦的旁观者。

　　若非亲眼所见，她几乎要信，这不过是话本中贵人小姐的情深意浅。
　　可那老妇，在年少之时，用尽全力想赢下的那一局棋，终得的回应竟只是一句：“颇有趣味。”

　　凤凰涅槃的灼烧感仍萦绕在血脉深处，像一线暗火，隔着骨肉灼着她的心。凉意无声攀上脊背，她指节绷紧，死死压住那一丝战栗。

　　屋内檀香袅袅，沉水香漫过窗纸，静得连心跳声都显得多余。

　　翎落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再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
　　“她记了一辈子。”

　　渊临昭长睫微垂，淡淡应了句：“那又如何。”

　　“可那局棋，就是那世凤凰的执念。”

　　渊临昭不语，只盯着她。片刻，忽而轻笑：
　　“小怪，你这是在……替那公主来问我罪吗。”

　　翎落怔住，一时无语。

　　渊临昭却已转开话头，语气转沉：“你可别忘了，我们来此是为何。”

　　翎落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那一世如走马灯，我虽与那凤凰涅槃时有过接触，却终究不知，她为何会带着你的记忆重生。”
　　“我还得再探。”

　　渊临昭一笑，“本就没指望你，这般快能寻到答案。”
　　话音未落，广袖一拂。

　　只隐隐听见一句：
　　“小怪，记住。糖凤凰。”

　　***

　　翎落睁眼，千百盏红灯蛀空夜色。

　　腥风缠着磷火掠过长街，一座黑桥横卧虚空。桥下漆黑一团，唉声低语不绝于耳，桥面挤满了人，前头灯火浮沉，长影重重。

　　“你走不走？”身后有人催促。

　　翎落低头，自己竟立于桥首，手中多了一盏幽蓝冥灯。灯火轻摇，照出街市一隅。

　　街中摊贩林立，贩售的不过是些丹药兵刃、灵芝妖骨。翎落兴致缺缺，步履缓缓，直至一处摊位前停下。

　　一堆瓶罐凌乱地摞成小山，瓶身泛着微光，皆贴字条：‘洞房花烛’、‘金榜题名’、‘阖家欢乐’ ……

　　摊后老妖百须垂地，笑眯眯招呼：“这些呀，都是尘世间最不肯忘的好东西。”
　　他拿起一只瓶，慢悠悠地擦着瓶身， “可别小瞧了，得瓶子自己挑人，才肯认主。”
　　胡须一晃，语声压低：“再挑个良辰吉日，以精粹之力催动，便可黄粱一梦，走一遭瓶中人的往昔。”
　　他咧嘴一笑，“梦里可是真景真情，等同亲历……当然啦，只限那段‘美好过往’。”

　　说着，随手一指，“比如这个——可是百年前，一位帝后留下来的呢。”
　　那只小瓶静静躺在瓶堆中央，金光微动，瓶身三字清晰可辨：
　　糖凤凰。

　　翎落提灯的手，微微一颤。
　　“这东西，怎么卖？”

　　老妖眯起眼，胡须慢悠悠往她腕脉缠去：“价嘛，不高——”
　　忽地话锋一转，须尖亮起，“抽一截筋络分量的记忆。要剜得见骨，疼得落泪的那种。”

　　冥灯微闪，翎落眸光一敛，沉默片刻，唇角忽而微弯：“我愿以……一场雨夜之棋。”

　　话音刚落，须尖贴近额心，一缕幽光倏然抽离。那光影里有棋盘、雨声，还有一双清澈眼眸—转瞬被收入空瓶。
　　瓶身轻落，浮出小字——落棋无悔。

　　翎落怔了怔，抬眸时神色已复于常。
　　脑海似真空落了一角——那山寺雨夜、棋局之畔的少女面容，已再无从寻起。
　　不过，那终究是旁人的记忆。这一手，她不算吃亏。

　　老妖全不知情，捻着瓶身打量：“啧，好货色。”
　　随手指向雾气最浓处，“如今这魔界主人，爱收这类旧物——你这 ‘糖凤凰 ‘若讨他欢心，指不定还能得份差事。”
　　他胡须一摆，朝街尾那群人一指：“喏，那些，都是要去魔殿的。”

　　翎落收好糖凤凰，问道：“魔王尊姓大名？”

　　老妖笑了，胡须抖了三抖。
　　“从未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