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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烟雨朦胧 ...

  •   冬天的早晨,是霜与寂静的私语者。

      天色尚早,窗纸才微微发蓝,屋瓦上已铺了一层薄霜,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银光。

      风并不大,却极锋利,像无数把小刀,从门缝窗隙间钻进来,削着人的肌肤。

      树枝丫杈于空中,枯黑的枝条上凝着昨夜的白霜,偶然折断一两根细枝,那细微的"咔嚓"声便格外分明,仿佛连空气都被冻脆了。

      街上的石板路也敷了霜,踏上去先是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爬上来,继而便觉得鞋底与路面之间隔着什么滑溜溜的东西。

      早起的人呵出的白气,刚一出口便被寒气攫住,顷刻消散了。

      卖豆浆的担子经过,木桶里腾起的热气在冷空气中纠缠,竟像是有形质的白练,但不久也消尽了。

      太阳终究是出来了,却如同一个冻僵的蛋黄,悬在东方,毫无暖意。

      它的光芒穿过清冽的空气,照在霜上,霜反而更白了。

      几只麻雀从屋檐下飞出,在地上跳跃,它们的影子在霜地上分外清晰,如同剪纸。

      这便是冬晨了,冷得干净,静得透亮。

      霜气未散的清晨,林衔月和舍友们踩着咯吱作响的冻土向教学楼走去。

      呵出的白雾在围巾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周昭阳正缩着脖子抱怨早八课的残酷,沈槐序忽然开口:

      "上次弦乐四重奏比赛排名出来了。"

      周昭阳一个激灵,冻得发红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

      周昭阳猛地转身,厚底雪地靴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整个人像只受惊的企鹅般晃了晃,被林衔月一把拽住羽绒服帽子才稳住身形。

      "第几?我们第几?"周昭阳急不可耐地拍落肩头的霜花,睫毛上还挂着晨雾凝成的冰晶,

      "是不是进决赛了?评委有没有点评我们的勃拉姆斯?那个中提琴首席..."

      沈槐序慢条斯理地调整着琴箱背带,呼出的白气遮住了她镜片后的目光。

      林衔月看见沈槐序冻得发青的指尖在琴盒锁扣上轻轻敲打,那是她们演奏第三乐章时大提琴的节奏。

      远处传来铲雪车工作的轰鸣,惊起一群灰雀。

      沈槐序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薄雾,指尖最后一次敲在琴盒锁扣上,敲碎了清晨的寂静。

      “第二,”他声音不大,却像冰棱落地般清晰,“我们,雪朝组。”

      “第二?!”周昭阳的惊呼在冷空气里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脸颊瞬间从冻红变成了兴奋的酡红。

      周昭阳一把抓住旁边林衔月的胳膊摇晃,“听见没!第二!进决赛了!”

      林衔月被晃得一个趔趄,冰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却奇异地燃起一小簇暖意。

      她稳住身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沈槐序,试图从那被白雾模糊的镜片后捕捉更多的信息。

      沈槐序抬手抹去镜片上的水汽,目光平静地扫过两张紧张的脸:“第一,烟雨组。零枫伊、白语梦、冷枫忆、林祎。”

      林衔月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她隐约觉得这四个名字特别熟悉。

      “烟雨……”周昭阳咂摸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刚才的狂喜稍稍沉淀,染上了一丝面对强敌的郑重,“她们是谁?没怎么听说过啊?”

      这是林衔月出声道:“她们是2班的,以我认识她们。”

      周昭阳好奇地问:“她们长什么样啊?”

      林衔月想了想后说:“外面有人物墙,有时间我指给你看。”

      周昭阳点了点头。

      “第三,”沈槐序继续平稳地报出,“水珠组。沈栖迟、许昭年、宋永昼、程砚知。”

      林衔月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第四是‘琥珀光’,陆临川、谢晚辞、季寒声、温予,”沈槐序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记忆,“第五星尘组,苏见星、江浸月、叶疏桐、周晏清。

      只有前五进决赛。” 她言简意赅地补上了最后的关键信息。

      “太好了!我们进了!雪朝进了!”

      周昭阳终于彻底消化了这巨大的好消息,她猛地原地蹦了一下,厚靴底砸在冻硬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惊飞了旁边枯枝上几只正在梳理羽毛的麻雀。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带着点微喘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什么进了?你们在说什么呢?”

      阮听枝小跑着赶上他们,白皙的脸颊因为奔跑和冷空气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长长的马尾辫梢扫过林衔月的肩头,带来一丝轻微的痒意。

      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乐谱,鼻尖冻得通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在沈槐序、周昭阳和林衔月之间打转。

      “听枝!排名出来了!”周昭阳一把揽过阮听枝的肩膀,兴奋地几乎要把她提起来,“我们!雪朝组!第二!进决赛了!”

      “真的?!”阮听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进了星子,怀里的乐谱差点掉在地上。

      她看向沈槐序寻求确认。

      沈槐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唇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弧度融化在呼出的白气里:“嗯。第二。”

      “太棒了!”阮听枝欢呼一声,也加入了周昭阳的雀跃,两人在清冷的晨光里像两簇跳跃的小火苗。

      林衔月看着兴奋的队友,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远处教学楼的方向。

      初升的太阳依旧没什么温度,苍白地悬在灰蓝色的天际。

      她心里那点暖意之下,悄然升起一丝更沉静的东西。

      烟雨组……并不陌生的名字,却横亘在了她们与最高位置之间。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指尖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仿佛还能感受到琴弦冰冷的触感。

      “烟雨组……”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江南烟雨吗还是不止这一个寓意?”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哨音,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较量奏响序曲。

      不远处,几个抱着琴箱的身影正匆匆走向琴房大楼,其中一人琴箱上印着水珠组的徽记,步履沉稳。

      细碎的欢闹声里,一点冰凉猝不及防地落在林衔月的鼻尖。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头。

      灰蓝色的天幕,不知何时已悄然裂开了无数细微的缝隙。

      无数洁白轻盈的晶体,正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起初是稀稀疏疏的几点,试探般落在冻得硬邦邦的路面上、枯黑的枝桠上、行人深色的帽檐上。

      很快,那缝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开,更多的雪花,如同被揉碎的云絮,纷纷扬扬,布满了整个视野。

      “下雪了!”阮听枝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地伸出手。

      一片完整的六角形雪花悠悠落在她戴着毛线手套的掌心,瞬间便融化成一点极小的水渍。

      她孩子气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哈!好兆头!”

      周昭阳兴奋地张开双臂,仰起脸,任由雪花扑簌簌地落在他的睫毛、眉毛和咧开的嘴角上,

      “雪朝组,名副其实!老天爷都给我们加冕了!”

      她原地转了个圈,厚靴子在刚积起一层薄雪的路面上踩出清晰的脚印。

      沈槐序没有言语,只是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仰头,镜片很快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和冰晶,模糊了视线。

      但她并未抬手擦拭,只是静静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

      她背着的深色琴箱盖上,迅速铺开了一层薄薄的白绒。

      雪花落在他深色的发顶、挺直的鼻梁和围巾上,将他身上那份惯常的冷峻轮廓柔化了几分。

      林衔月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带来细微的冰凉触感。

      她看着眼前纷飞的雪幕。

      周昭阳在雪中挥舞着手臂,像个快乐的孩子;阮听枝踮着脚尖,试图接住更大的雪花,发出轻快的笑声;沈槐序像一尊覆雪的雕像,静默地伫立着,只有镜片后偶尔闪过的微光透露出他并非全无触动。

      雪越下越密,簌簌的声音取代了清晨的寂静,将远处的教学楼、光秃的树枝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世界在瞬间变得安静而纯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在飘落。

      林衔月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微热的掌心。

      它没有立刻融化,保持着精巧的棱角,晶莹剔透。她凝视着这脆弱又短暂的美,心中的思绪也随之沉淀。

      雪朝……烟雨……

      一个洁白凛冽,一个朦胧氤氲。

      这名字的相遇,竟也如同这场不期而至的雪,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碰撞感。她握紧了手掌,那片雪花终于化作一滴冰凉的水。

      “走吧,”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声音在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雪大了,别迟到。”

      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模糊了前方的路。

      阮听枝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周昭阳还在兴奋地踩着雪,沈槐序抬手抹去镜片上的雪水,重新迈开了脚步。

      四人小小的队伍,在越来越密的雪帘中,继续朝着被白色温柔包裹的教学楼走去。

      纷扬的雪花温柔地覆盖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林衔月踩着被雪水浸得微湿的台阶,走上东楼二楼。

      走廊里弥漫着暖气和学生们带进来的湿冷气息混合的味道,安静中带着些许课前的低语。

      她推开高一(3)班的后门,熟悉的热浪和同学们嗡嗡的交谈声瞬间将她包裹。

      教室窗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隐约可见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雪幕。

      她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放下书本,指尖无意识地擦掉玻璃上的一小片雾气。

      视线穿过朦胧的窗,能看到对面琴房大楼的身影,在雪帘中显得沉默而遥远。

      她下意识地寻找着那扇亮灯的窗户,目光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顶楼靠右的一扇窗上——那里,灯确实亮着。

      她坐了下来,翻开西方音乐史厚重的课本。

      书页的油墨味干燥而熟悉。

      窗外的雪光映在书页上,一片冷白。

      指尖划过纸面,冰冷的触感仿佛仍未散去。

      烟雨……那个名字如同窗外无声的雪片,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未知,悄然落在心间。

      与此同时,阮听枝正努力攀登着通往西配楼五层的楼梯。

      她抱着乐谱,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跳跃。

      楼道里回荡着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靴子踩在台阶上的轻响。

      终于跑到高一(5)班门口,她脸颊红扑扑的,带着运动后的热气,轻轻推开门溜了进去。

      声乐理论老师还没到,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里弥漫着开嗓练声的元音和轻松的谈笑。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小心地把乐谱放在桌上,指尖因为寒冷和刚才的奔跑还有些发红。

      她忍不住又看向窗外,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楼下的小花园。

      雪朝……她嘴角弯起一个甜甜的弧度,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连冰冷的空气都变得可爱起来。

      琴房大楼顶层,那扇亮灯的窗户后。

      沈槐序坐在琴凳上,深色的琴箱已经打开,静静立在墙边。

      大提琴靠在他身前,琴身温润的木质光泽在顶灯下流淌。

      她并没有立刻开始练习,只是微微垂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大提琴光洁的指板上移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复刻着某个复杂的指法,又像是在触摸某种无形的旋律。

      窗外是漫天飞雪,将世界隔绝成一片模糊的白。

      室内很安静,只有暖气管道偶尔传来极轻微的嗡鸣。她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落在琴弦上,又似乎穿透了琴弦,落在某个更远的地方。

      第二……这个结果,似乎并未在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上激起多少涟漪,只有那在指板上细微移动的指尖,透露出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报告——!” 一声洪亮且略带喘息的喊声打破了高一(7)班教室门口的宁静。

      周昭阳一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胡乱拍打着头发和肩膀上的雪花,厚实的雪地靴在门口的地垫上踩出几个湿漉漉的印子。

      她脸上还带着一路狂奔留下的红晕,额角甚至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在温暖的教室里蒸腾起微弱的热气。

      现代舞基训的老师——一位气质严肃、身姿挺拔的女老师——正站在讲台边准备点名,闻声转过头,目光如电般扫射过来。

      “周昭阳,”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穿透力,“你踩点的功夫,倒是比你的舞步还要精准。”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周昭阳嘿嘿一笑,挠了挠还沾着雪水的头发,赶紧溜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边小声对旁边的同学嘀咕:“好险好险,差点就被冻成冰雕了……不过值了!第二啊!雪朝第二!”

      她兴奋地压低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雀跃,仿佛刚才被老师点名的尴尬瞬间就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了。

      高一(3)班。

      西方音乐史老师浑厚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讲解着巴洛克时期的复调艺术。

      林衔月摊开笔记本,手中的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但依旧执着地飘落,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偶尔有融化的小水滴蜿蜒滑下,像无声的泪痕。

      她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乐谱夹页上,那上面是勃拉姆斯C小调弦乐四重奏第三乐章的手抄分谱,大提琴的旋律线被她用铅笔轻轻圈出几处。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的边缘,仿佛能感受到琴弦的冰冷触感和松香的微涩气息。

      烟雨……

      这个名字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块冰,轻轻落在心湖,漾开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那支横空出世般摘走桂冠的队伍,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们的音乐,会像名字一样朦胧缠绵,还是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锐利锋芒?

      老师的讲课声、窗外落雪的簌簌声、暖气片的低吟……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退到了远方。

      林衔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前摊开的厚重音乐史课本上,巴洛克大师们繁复精致的乐谱线条仿佛在无声地扭曲、延伸,最终化作了决赛舞台上未知的、激烈的碰撞。

      她微微抿紧了唇,目光重新聚焦在窗玻璃上滑落的水痕。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一切,也覆盖着通往决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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