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秋阑时》晴笙悠

9、第 9 章

　　凌雪清的指尖在开衫羊毛表面停留的时间，超过了拾起一件寻常物品所需的长度。细微的绒毛拂过指腹，带来柔软的阻力。她似乎能分辨出这上面属于图书馆旧纸的微尘气，属于昨夜秋阑枕畔的温度，或许还有一丝被仔细折叠后留下的、近乎执拗的平整痕迹。衣服在她掌心，轻，又重。

　　她没有立刻将它放进旁边的帆布包，而是就那样平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浅灰色在深色长裤上形成一个柔和的矩形，边缘被晨光镀上极淡的金边。她垂下眼，目光落在上面，像是在阅读一行晦涩难解的文字，需要时间破译。

　　叶秋阑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被光线照得几乎透明的眼睫，看着她静止的、放在开衫上的手。空气里漂浮着旧书纸张干燥的气息，绿茶残留的微苦水汽，还有樟树随风送入的、带点青涩的植物味道。这些熟悉的味道里，此刻却掺杂了一种新的、紧绷的静默。它来自于那件摊在凌雪清膝上的开衫，来自于两人之间这一递一接背后，所有未曾出口的潜流。

　　叶秋阑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盖上摊开的书页，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她想移开视线，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她在等，等凌雪清下一个动作，或者下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寻常的、将衣服收起的动作也好。

　　但凌雪清没有动。她的目光终于从开衫上抬起，越过桌面，落在叶秋阑脸上。不是直视，更像是一种缓慢的、带着重量感的巡弋，从她微微抿紧的嘴唇，到有些躲闪的眼眸，再到不自觉地绷起的肩线。

　　“冷吗？”凌雪清忽然问。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沉的，像浸了晨露。

　　叶秋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因为紧张，肩膀确实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她慌忙放松下来，摇摇头。“不冷。”声音有些干。

　　凌雪清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静，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让叶秋阑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然后，凌雪清的目光下移，落在叶秋阑今天穿着的衣服上——一件半旧的浅米色针织衫，领口有些松了，露出里面棉质打底衫的边。单薄，尤其是在清晨的图书馆，温度尚未完全升起来的时候。

　　凌雪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折痕出现在她光洁的眉心，转瞬即逝。

　　她放在开衫上的手动了一下。不是收起衣服，而是用指尖将开衫的一角捻起，很慢地，摩挲了一下。羊毛细腻的触感在她指尖延展。

　　“这件，”她开口，语速比平时慢，“你穿着，比在我这里有用。”

　　话很平常。一件衣服，谁穿不是穿。但从凌雪清嘴里说出来，配上她此刻沉静如水的目光，和指尖那无意识摩挲衣料的动作，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那不是客套的谦让，也不是简单的关怀。那里面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暗河在水底缓慢涌动，表面平静，内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想要给予的力道。

　　叶秋阑的心脏猛地缩紧，又剧烈地舒张开来。一股温热的气流从胸腔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说“不用”，想说“你自己穿”，但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被凌雪清那句话里蕴含的、过于复杂汹涌的情感堵了回去。

　　凌雪清没有等她回答。她收回捻着衣角的手指，然后做了一个让叶秋阑几乎屏住呼吸的动作——她将膝上那件开衫，重新拿了起来，展开，手臂微微前伸，越过了桌面中线。

　　衣服像一片浅灰色的云，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凌雪清的手指捏着衣领两侧，动作平稳，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叶秋阑。那目光里有种近乎执拗的东西，不再是平日的克制与疏离，而是一种清晰的、不容回避的传达。

　　她在问。用这个动作，无声地、却再明确不过地问：你要不要？

　　不是“你冷不冷”，不是“借你穿”。是“给你”。是“它应该在你那里”。

　　叶秋阑完全僵住了。血液在耳中轰鸣，视野里只剩下凌雪清伸过来的手，和那件展开的、带着她掌心温度的开衫。她能闻到那上面属于凌雪清的、清冽的雪松冷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晰，仿佛因为这主动的靠近，那些被严密管控的气息，也忍不住泄露了一丝本质的凛冽与执着。

　　时间仿佛再次被黏住。远处有人轻轻咳嗽，有椅子被拖动，但这些声音都变得极其遥远。整个世界收缩到这张桌子，这两双手，这件衣服。

　　叶秋阑的手指在桌下蜷缩，指甲掐进了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稍稍回神。她看着凌雪清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灼热的暗潮，但底层依旧是那片她熟悉的、沉默的深海。她在赌。叶秋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凌雪清在用这个动作，赌一个回应，赌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份超越寻常界限的给予，是否愿意踏入这片被她小心翼翼守护又悄然敞开的领域。

　　拒绝吗？像往常一样，客气地推回去，说“真的不用”？那层薄薄的、维系了二十年的“安全距离”或许就能勉强保住。但那样做，会看到凌雪清眼中那片暗潮如何熄灭，如何重新封冻成更厚的冰层吗？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那个画面。

　　接受吗？接过这件衣服，就等于承认了某些东西，等于默许了凌雪清这份沉默之下汹涌的情感，等于将自己同样悸动不安的心事，置于这片危险的、充满未知的明亮之下。

　　叶秋阑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她慢慢抬起手，手臂有些僵硬，有些颤抖。她的指尖，一点一点，靠近那件开衫，靠近凌雪清捏着衣领的手指。

　　距离在缩短。她能感觉到凌雪清手指散发出的微热，能闻到那冷香更近地包裹过来。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柔软的羊毛，碰到了凌雪清微凉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边缘。

　　很轻的一触。像蝴蝶翅膀拂过冰面。

　　凌雪清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缩回。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叶秋阑，那里面翻涌的暗潮似乎凝滞了一瞬，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叶秋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蜷起手指，不是推开，而是轻轻抓住了开衫衣领的另一侧，从凌雪清手中，接过了它。

　　羊毛的柔软瞬间充盈掌心，带着凌雪清的体温和气息，沉甸甸地落下。

　　凌雪清的手指松开了。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一瞬，然后缓缓收回，落在她自己膝头，微微蜷起。她看着叶秋阑接过衣服，看着她有些笨拙地将开衫抱在怀里，脸颊通红，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清亮。

　　没有言语。但某种坚固的东西，在这一递一接之间，发出了细微的、确凿的碎裂声。

　　叶秋阑抱着开衫，那柔软的触感和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她没有立刻穿上，只是抱着，像抱住一个温暖的、充满重量的承诺。她低下头，下巴几乎要抵到柔软的羊毛领口，鼻尖萦绕着那清冽的雪松冷香，这一次，她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或距离感，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心的归属感。

　　凌雪清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脖颈，看着她紧紧抱着开衫的手指。胸腔里那股盘旋了一整夜又延续至今晨的、沉甸甸的滞涩感，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一丝极细微的、带着暖意的气流，从那缝隙中渗了进来，与原本的沉重交织在一起，酿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滋味。不完全是轻松，更像是背负着重物，却终于踏上了正确方向的第一步。

　　她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却没有立刻书写。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膝头，那里刚才还放着那件开衫。现在，它在秋阑怀里。这个认知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她开始写字。笔尖划动，沙沙的声响在两人之间响起，比之前更稳，也更沉。她写的不是什么艰深的考证，而是一行下意识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内容的字句。等到回神，才发现纸上落下的是重复的、凌乱的几个字：“客舟……归处……”

　　正是昨天叶秋阑修补的那页古籍上的词句。

　　她停下笔，看着那行字，眼神深了下去。

　　叶秋阑似乎也平静了一些，她将开衫小心地叠好，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没有塞回包里，也没有穿上，就这么放着。然后，她也重新拿起了书，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那些关于纸张纤维的论述上。

　　但她的目光，却总是忍不住飘向对面凌雪清的手，飘向她笔下那行隐约可见的字迹轮廓。她看不清具体内容，却能感觉到凌雪清书写时那份不同寻常的专注，和笔尖流露出的、一丝凝重的力道。

　　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亮了凌雪清半边手臂和摊开的书页。光斑跳跃着，落在她握着钢笔的手指上，将那修长骨感的手指勾勒得如同玉雕。叶秋阑看着那手指，想起它们捻起衣角时的缓慢，想起它们递过开衫时的稳定，想起它们此刻书写时微微用力的弧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渴望，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她想知道那手指触碰自己脸颊会是什么感觉，想知道它们握住自己手时会有多用力，想知道它们拥抱自己时，是会像此刻书写般克制，还是会流露出更多……

　　这个念头太过炽热，烫得她几乎坐不住。她猛地收回视线，死死盯住自己书上的字，那些关于纤维素β-1,4糖苷键的文字，此刻像一群乱舞的黑色小虫，完全无法进入脑海。

　　而对面，凌雪清笔下，“归处”二字，墨迹已干，沉静地躺在纸面，像一个无声的叩问，又像一个遥远的、尚未抵达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