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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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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阑指尖那道折痕,在平整的书页上显得格外突兀。她慌忙想将它抚平,指甲刮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被放大。
凌雪清抬起眼。
那目光落在叶秋阑慌乱的手指上,停顿,然后移向她泛着薄红的耳廓。叶秋阑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温度,带着晨光特有的清澈,还有一丝她无法完全解读的、沉静的关注。她停下动作,指尖按在折痕上,不动了。
凌雪清的视线又落回自己的书页,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偶然。但她的笔尖悬在纸面之上,墨迹将落未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静止的黑点。
空气凝滞了几秒。远处隐约的谈话声,书页翻动的窸窣,樟树影子在地板上缓慢地爬行,都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底噪。叶秋阑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又害怕等待的东西真的降临。
凌雪清终于动了。她放下笔,没有发出声音。手指伸向自己桌角那个深蓝色的笔袋,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把很小的、骨头裁纸刀。刀柄是磨得温润的深色木头,刀片收在鞘里,只露出一截短短的、泛着冷光的金属边缘。
她将裁纸刀轻轻放在两人桌子中间靠近叶秋阑那一侧。刀柄对着叶秋阑的方向。
“用这个。”她说,声音平稳无波,“小心手。”
叶秋阑看着那把小小的裁纸刀。刀柄光滑,带着常年使用的润泽感。这是凌雪清的东西,一直放在她笔袋里,用来裁开那些过于粘连的古籍复印页,或者削尖特殊的绘图铅笔。叶秋阑见过很多次,但从未碰过。
现在,它被推到她面前。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微凉的木柄。触感比她想象中更温润些。她拿起它,很轻,分量却莫名沉手。她拔出刀鞘,薄而锋利的刀片完全露出来,在晨光下反射出一道寒冽的、短暂的光弧。她小心地用刀尖抵住书页折痕的边缘,轻轻一划。
纸张顺从地分开,折痕被割裂,留下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平整了。
她将刀片收回鞘里,指尖摩挲着木柄上细微的纹路。犹豫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将它推回去,而是握在了手里。温润的木料贴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谢谢。”她低声说。
凌雪清“嗯”了一声,重新拿起笔。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流畅了许多。
叶秋阑将裁纸刀轻轻放在自己这边桌沿,没有归还。她重新看向自己的书,目光却无法聚焦。手心似乎还残留着木柄的触感,耳边回荡着那句“小心手”。很平常的一句话,从凌雪清嘴里说出来,却带着某种……不一样的质地。不是敷衍,不是客套,是确确实实的、落在实处的关切。
她悄悄抬眼,看向对面。凌雪清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神情专注,似乎已完全沉浸在那艰深的文字里。阳光将她半边脸照亮,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见脸颊上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她的嘴唇抿着,颜色是自然的浅粉,下唇中间有一道很细微的、习惯性被牙齿轻咬留下的痕迹。
叶秋阑看着那道痕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还是小学,凌雪清每次思考难题或者紧张时,都会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她曾经笑过她,说这样会变成香肠嘴。凌雪清当时没说话,只是松开嘴唇,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凶,又有点委屈。后来,凌雪清似乎渐渐改掉了这个习惯,至少在她面前很少再看见。只有极其专注或……情绪波动时,那道痕迹才会重新出现。
像现在。
这个发现让叶秋阑的心轻轻一颤。凌雪清此刻,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她在想什么?是书上的难题,还是……别的?
叶秋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裁纸刀的刀鞘。金属的微凉透过木鞘传递过来。她忽然很想问,昨天你睡得好吗?那件开衫……我要怎么还你才不显得奇怪?我们之间……现在算什么?
但这些话太重了,像一块块石头堵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她只能让它们沉在心底,让那份饱胀的、带着微刺的充实感,继续无声地发酵。
时间在书页和沉默中流淌。阳光逐渐升高,光线变得明亮而直接,透过樟树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更清晰的光斑。叶秋阑终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字上。是关于古籍纸张纤维老化机理的论述,枯燥,但需要理解。她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口渴,习惯性地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杯,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空了。早上出门匆忙,忘了接水。她放下杯子,抿了抿有些干的嘴唇。
几乎是同时,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保温杯杯盖被拧开的细响。
叶秋阑抬眼。凌雪清正将保温杯的杯盖倒转,那是一个自带的小杯。她往里倒了半杯水,热气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茶香——是凌雪清常喝的、不加糖的绿茶。
然后,凌雪清将那半杯水,轻轻推过桌子中线,停在叶秋阑触手可及的地方。动作自然流畅,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叶秋阑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杯口洁净,没有一丝污渍。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凌雪清低垂的眉眼。茶香清苦,混合着保温杯不锈钢内壁特有的、极淡的金属气息,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凌雪清指尖的冷冽香气。
她的喉咙动了动。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渴了”。有些默契,早已根深蒂固,无需言语。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将杯子拿过来。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很暖。
她小口喝着。茶水微烫,带着清苦的回甘,滑过干燥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熨帖。她喝得很慢,几乎是在品味。不仅仅是在解渴,更像是在确认——确认这份沉默的关怀,确认这杯水背后未曾言明的、细密的心思。
凌雪清在她喝水的时候,翻过一页书。纸张摩擦的声音很轻。她的手指在翻开的书页边缘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蜷起,又松开。
叶秋阑喝完水,将杯子轻轻放回原处。杯底接触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声。她看着空了的杯底,里面残留着一两片细小的、舒展的茶叶。
“还要吗?”凌雪清忽然问,声音不高。
叶秋阑摇了摇头。“够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很好喝。”
凌雪清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将杯子拿回去,重新盖好,放回自己手边。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多余的目光交流。
但叶秋阑看见,她拿起保温杯时,手指在自己的杯口边缘,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指腹似乎无意识地擦过杯沿——那个刚刚被叶秋阑嘴唇触碰过的地方。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持久。叶秋阑的脸颊又开始发热,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视线却一片模糊。
她忽然明白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来。它藏在推过来的裁纸刀里,藏在倒好的半杯热茶里,藏在指尖那细微的停顿里,藏在这晨光中看似寻常却每一寸都浸透着无声暗涌的共处里。
凌雪清在用她的方式,说着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而她,也在这沉默的接收与回应中,一点点确认着自己心底那份逐渐清晰的、带着重量与温度的情感。
阳光越来越暖,樟树的影子缩短了些。图书馆里的人更多了,周围响起更多的低语和脚步声。但她们这一隅,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被一种静谧而紧绷的气场笼罩着。
叶秋阑终于将帆布包夹层里的那件开衫拿了出来。动作很轻,叠得方正的浅灰色羊毛混纺面料,被她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她用手指抚平上面最后一点褶皱,然后,将它轻轻推向桌子对面,停在凌雪清那边桌沿。
“你的衣服。”她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谢谢。”
凌雪清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那件叠好的开衫上。她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几秒,没有立刻去拿。晨光落在浅灰色的羊毛上,泛起一层柔和的绒光。衣服被叠得很仔细,边角整齐,能看出折叠者的用心。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羊毛。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它拿了过去,放在自己腿上,没有立刻收进包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面料表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图书馆旧书的气息,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叶秋阑的、干净温和的体温。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说“不客气”,也没有问“怎么现在才还”。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但叶秋阑看见,她握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出一点白。
开衫还回去了。一个循环似乎结束了。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到纯粹的起点。
叶秋阑看着凌雪清腿上那件浅灰色开衫,心里空了一下,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填满。那是凌雪清的衣服,此刻回到了主人身边。但昨天它披在自己肩头的重量,它包裹自己的气息,它带来的那些悸动与温暖,却留了下来,成了她记忆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