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秋阑时》晴笙悠

10、第 10 章

　　图书馆西侧靠窗的第四张橡木长桌，清晨的光线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桌面的一端爬到另一端。光斑里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叶秋阑的膝盖上，那件浅灰色开衫叠得方正，像一个安静的宣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羊毛细腻的纹理，目光却落在对面凌雪清笔下的纸页上。凌雪清已经收起了那下意识写下的“归处”字样，换了张空白纸，正在列一份古籍修复耗材的清单。她写得专注，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沉静，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衣物交接从未发生。

　　但空气里的某些东西确凿地改变了。一种更加稠密的、带着隐秘电流的静默，笼罩着这一方空间。

　　打破这静默的，是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

　　古籍部的赵老师，一个总戴着白棉布袖套、身上永远带着淡淡浆糊和霉旧纸张气息的老先生，抱着一只扁平的、深褐色木匣，径直朝她们这张桌子走来。他的表情有些严肃，眉头微蹙，目光在阅览区逡巡，最终锁定在叶秋阑身上。

　　“小叶，”赵老师在桌边站定，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临时有件急事，恐怕得麻烦你。”

　　叶秋阑立刻坐直了身体，将膝上的开衫轻轻放到旁边椅子上。“赵老师，您说。”

　　凌雪清也停下了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老师和他怀里的木匣。

　　赵老师将木匣小心地放在桌子空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蛋壳。木匣表面是深褐色漆，边角有磨损的痕迹，黄铜扣襻泛着经年使用的暗光。“这是刚接收的一批捐赠文献里发现的，”他打开木匣，里面用无酸棉纸衬垫着，躺着一本约莫两指厚的线装书，书页颜色深浅不一，边缘蛀蚀严重，不少地方还有水渍晕染的痕迹，更糟糕的是，靠近书脊的部分似乎有粘连，“品相很不好，但初步判断，内容可能涉及本地晚清乡绅史料，有一定价值。”他顿了顿，看向叶秋阑，“捐赠方希望尽快做个初步评估和稳定化处理，最迟下周要给答复。馆里懂精细修补的人手这几天都排满了，我想来想去……”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叶秋阑在古籍修复上是半工半读的助理，手艺是赵老师一手带出来的，细致耐心远超同龄人，尤其擅长处理这类脆弱糟朽的纸张。

　　叶秋阑看着木匣里那本“奄奄一息”的古籍，几乎没有犹豫。“我来试试。”她声音不大，却坚定。修复古籍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工作或学业，更像是一种沉静的仪式，能让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赵老师松了口气，脸上皱纹舒展了些。“我就知道找你没错。”他指了指木匣，“工具和基本材料阅览区后面的准备室可以取用，特殊配方的浆糊和补纸我待会儿让人送来。关键是，”他神色又凝重起来，“这书页粘连得蹊跷，像是受潮后又被人用力按压过，强行分离可能会大面积损毁。你需要先判断粘连物的性质和范围，千万不能硬来。”

　　“我明白。”叶秋阑点头，目光已经仔细地检视起古籍的状况。

　　赵老师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了，留下那木匣和一项突如其来的、紧迫的任务。

　　凌雪清的视线，从赵老师离去的背影，移回木匣，最后落在叶秋阑瞬间变得无比专注的侧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温润懵懂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所有羞涩、慌乱都被一种沉静的、专业的光芒取代。她微微倾身，仔细观察着古籍，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却没有贸然伸手去碰触。

　　凌雪清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将自己摊开的书册和笔记本轻轻合拢，推到桌子一侧，清空了面前大半桌面。接着，她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阅览区后面的准备室。

　　叶秋阑的注意力全在古籍上，只隐约感觉到对面的动静，并未抬头。

　　几分钟后，凌雪清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浅底的白瓷盘，几把不同型号的软毛刷，一叠特制的吸水棉纸，还有一小瓶蒸馏水。她将这些东西轻轻放在自己清空的桌面上，然后，将那只装着古籍的木匣，连同叶秋阑面前的一些零散物品，一起挪到了自己这边，只给叶秋阑留下了足够操作和观察的空间。

　　叶秋阑这才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凌雪清已经坐回位置，拿起那把最小号的软毛刷，用蒸馏水稍稍润湿刷毛尖，然后递向叶秋阑。“先清浮尘。”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一个步骤，“从边缘开始，避开粘连区。”

　　她没有问“需不需要帮忙”，也没有说“我来帮你”。她直接用行动介入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极其自然的方式，将这件事变成了“我们”的事。

　　叶秋阑看着递到眼前的小刷子，刷毛尖湿润晶莹。她接过，指尖碰到凌雪清的手指，很短暂的接触。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重新俯身，将全部心神投入眼前脆弱的历史碎片。

　　清理浮尘是个极其需要耐心和手稳的活。叶秋阑屏住呼吸，用小刷子极其轻柔地拂过书页边缘未被粘连的区域，将积年的灰尘一点点扫入白瓷盘。她的动作稳定得惊人，手腕悬空，只有指尖细微地移动。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鼻尖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凌雪清没有再看她。她拿起另一把稍大的软毛刷，开始清理木匣内部和古籍封面上非纸质的部分。她的动作同样轻缓细致，但效率更高，带着一种冷静的条理。清理出的灰尘落入另一个瓷盘。

　　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只有极轻微的、刷毛拂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但一种奇异的协同感，在沉默中悄然建立。凌雪清总是能适时地递上需要的工具——干燥的棉纸吸去多余湿气，镊子夹走顽固的尘粒，放大镜观察纤维状况。她像个沉默而精准的助手，每一步都踩在叶秋阑需要的节点上，仿佛能预知她的需求。

　　叶秋阑全神贯注，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遇到了第一个难题：粘连区域比预想的更复杂，不仅是书页之间，有些纸张本身也因为水渍和霉菌而变得极度脆弱，颜色深暗，几乎一碰即碎。

　　她停下来，微微蹙眉，用放大镜仔细看着那片区域。

　　“不能直接分离。”凌雪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已经清理完手头的东西，正看着叶秋阑注视的区域。“看这里，”她的手指虚点在粘连区边缘一处颜色略浅的地方，“有水渍残留的盐分析出痕迹，可能是导致粘连的主要原因之一。需要先用蒸汽熏蒸，软化结晶，再尝试分离。”

　　叶秋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极其细微的白色结晶颗粒。她恍然，自己刚才太专注于粘连本身，忽略了周边线索。“蒸汽……用量和距离需要控制得很精确。”她低声说，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寻求确认。

　　“嗯。”凌雪清应道，已经起身，“我去准备室调蒸汽笔。你先处理其他可以清理的部分。”

　　她又离开了。叶秋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根因为任务艰巨而微微绷紧的弦，似乎松了一点点。有凌雪清在，那些复杂的技术难题，好像也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

　　凌雪清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大小、连着细长软管的精密仪器——微型蒸汽笔。她调试了一下蒸汽量和温度，然后坐下来，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将蒸汽笔递给叶秋阑。“你来做。我帮你固定书页角度。”

　　叶秋阑接过还有些微烫的蒸汽笔。凌雪清则小心地用两把特制的、头端包着硅胶的骨签，轻轻撬起古籍未被粘连的部分，形成一个极其细微的、能让蒸汽渗入的角度。她的手指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地看着那个缝隙。

　　叶秋阑定了定神，将蒸汽笔的出口对准缝隙，极轻极缓地移动，让温和的蒸汽均匀地熏蒸粘连区域。这是一个需要高度配合的步骤，执笔者的手要稳，固定者的手更要稳，丝毫的晃动都可能导致蒸汽损伤其他完好的书页。

　　两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同步。叶秋阑能闻到蒸汽带来的湿润气息，混合着古籍陈旧的霉味，还有近在咫尺的、凌雪清身上那清冽的雪松冷香——因为专注和靠近，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指尖和眼前那方寸之间，世界的其他部分都褪色了，只剩下这本脆弱的书，手中微烫的笔，和旁边那双稳定支撑的手。

　　时间在无声而精密的操作中流逝。阳光渐渐爬高了，温度也升了起来。叶秋阑的鼻尖沁出更多汗珠，有一滴险些滑落。她下意识想偏头蹭一下肩膀。

　　一块干燥柔软的棉帕，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她颊边。

　　叶秋阑动作一顿，侧过脸。凌雪清一手依旧稳稳固定着骨签，另一手举着棉帕，目光仍落在书页缝隙上，仿佛递帕子只是顺手而为。

　　叶秋阑脸颊微热，就着她的手，用棉帕轻轻按了按鼻尖和额角的汗。棉帕干燥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凌雪清的冷香。她用完，凌雪清很自然地收回手，将棉帕放在一边，整个过程没有一次眼神交流，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熏蒸持续了约十分钟。叶秋阑关掉蒸汽笔。凌雪清松开骨签，两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现在试试。”凌雪清低声道。

　　叶秋阑拿起一把极薄极光滑的骨刀，屏住呼吸，将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被蒸汽软化了的缝隙边缘。极轻地，横向滑动。一片粘连了不知多少年的书页，顺从地、无声地分离开来，露出底下另一页同样脆弱但总算独立的纸张。

　　成功了第一步。

　　叶秋阑眼底闪过一丝明亮的喜悦，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凌雪清。

　　凌雪清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她小小的、带着成就感的笑脸。凌雪清的嘴角，极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短暂到如同错觉的弧度，却让那整张清冷的脸庞瞬间柔和了许多。

　　那一眼，那一闪而逝的弧度，像一颗小小的蜜糖，猝不及防地落进叶秋阑的心湖，甜意细细地化开，冲淡了所有疲惫和紧张。

　　她们没有庆祝，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凌雪清已经递过了干燥的吸水棉纸，覆在刚刚分离的书页上，轻轻按压，吸去多余湿气。叶秋阑则继续处理下一处粘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