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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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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阑醒来时,天光已透过老旧窗帘的缝隙,在寝室水泥地上切出一道苍白的亮痕。枕边那件浅灰色开衫还在,被她一夜无意识地揽在怀里,布料揉得有些皱了,却依旧柔软地贴着脸颊。上面属于凌雪清的气息经过一夜,淡去许多,只剩下一缕极隐约的、类似冬日清晨松针般的冷冽底调,混杂着她自己睡梦中温热的吐息。
她没有立刻起身。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昨日下午到黄昏的每一帧画面,清晰得如同用刻刀镂在脑海:图书馆长桌上晃动的光斑,凌雪清推过来的温热水杯,指尖抢救碎片时的迅疾,门廊沙发边谈及家庭时沉重的静默,林间枯叶落在发顶的细微触感,岔路口披上开衫时肩头沉甸甸的停顿与近在咫尺的呼吸。
心跳在安静的清晨里,一声声,敲打着耳膜,带着残余的悸动和一种清醒后更明确的钝重感。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并没有被触碰过,却莫名感到一阵干燥。
窗外传来早起的鸟儿零落的啁啾,室友在对面床上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日常的声音开始渗入这个被过度延长的黄昏所占据的夜晚。现实,带着它固有的、不容分说的节奏,正在回归。
叶秋阑终于坐起身,将那件开衫仔细叠好,放在枕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塞进衣柜。手指在叠好的衣物上停留片刻,布料传递着微凉的触感。她下床,洗漱,换衣,动作比平时慢半拍,像是身体还未完全从那个充满无声惊涛的黄昏里登陆。
她拿起那个恒湿书盒,指尖拂过昨日凌雪清帮忙扣紧的金属搭扣。冰凉的触感。她犹豫了一下,将书盒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又将枕边那件叠好的开衫也拿起来,顿了顿,终究还是将它塞进了帆布包的夹层。柔软的羊毛混纺面料挤在书本和杂物之间,鼓出一点不明显的轮廓。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寝室中央,环顾这间住了两年多、依旧显得陌生而临时的房间。药味似乎永远也散不干净,从家里带过来的护理手册边缘卷曲,梨膏糖的铁盒在桌上反射着冷白的天光。一切都和昨天、前天、无数个昨天一样。
但有什么不一样了。她自己不一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背上帆布包。包比往常沉了一点,不仅仅是多了一件衣服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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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条碎石小径,在清晨稀薄的阳光里,颜色显得寡淡。水杉林静默着,叶片上挂着未晞的露水,偶尔滴落,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暗痕。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在晨光中纹理毕现,昨日嵌着旧校徽的缝隙空着,像一个被填补又掏空的秘密。
叶秋阑走得很慢。目光扫过路边每一处熟悉的景物,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们。她想起昨日凌雪清在这里停下脚步,为她取下那枚校徽;想起她接过书盒时,手指短暂的相触;想起她走在自己外侧,那沉默而稳定的存在感。
心口那阵钝重的感觉又清晰了些。不是疼痛,是一种沉甸甸的、饱胀的、带着微刺的充实感。她伸手进帆布包夹层,指尖触到那件开衫柔软的羊毛。布料底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清晨的凉意,以及……更深处,那几乎已经消散殆尽的、凌雪清的气息。她蜷起手指,握紧了那一小片柔软。
快到图书馆了。那座熟悉的红砖建筑在晨光中露出肃穆的轮廓。西侧的樟树依旧枝叶婆娑。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更慢了,几乎是在拖延。既渴望看到那个靠窗的位置,又莫名地感到一丝近乎胆怯的紧张。凌雪清会在吗?会像往常一样,已经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艰深的典籍吗?见到她,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会提起昨天吗?会问起那件开衫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在心里搅起一片细微的涟漪。
她踏上图书馆门前的台阶,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室内熟悉的旧书与尘埃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清晨清洁后淡淡的消毒水味。阅览区很安静,只有寥寥几个早起的学子。
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投向了西侧靠窗的第四张橡木长桌。
那里有人。
凌雪清坐在她常坐的位置,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晨曦穿过樟树茂密的枝叶,在她周身投下晃动的、清澈的光斑。她微微低着头,面前摊开着厚厚的书册,手边放着熟悉的保温杯和笔袋。坐姿笔直,肩颈的线条流畅而挺拔,墨色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一点柔顺的光泽。
一切都和无数个以往的清晨一样。仿佛昨天那个惊心动魄的黄昏从未发生,仿佛她们之间那些沉默的暗涌、那些越界的触碰、那些沉重与微甜的交换,都只是叶秋阑一厢情愿的幻觉。
叶秋阑站在门口,隔着一段距离和几张空桌,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心跳在最初的加速后,缓缓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是安心?凌雪清在这里,如常。是失落?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在静谧的阅览区里很轻,但凌雪清似乎察觉到了。在她走近桌子还有几步远时,凌雪清抬起头,转了过来。
目光相接。
晨光落在凌雪清的脸上,将她本就清晰的五官勾勒得有些分明。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一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昨夜未曾安眠。但她的眼神,在触到叶秋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粒极小的石子,涟漪细微却真实。那里面没有了昨日黄昏时几乎满溢的复杂激烈,重新覆上了一层她惯有的、冷静自持的薄冰,只是那冰层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更深,更沉。
“早。”凌雪清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稳,略低,带着晨起时的一点沙哑。
“……早。”叶秋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轻。她走到桌子对面,放下帆布包,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橡木桌,摊开的书册,以及一室流淌的晨光。距离似乎比昨天任何时候都远,却又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近——因为那些未曾言明却已悄然改变的东西,就横亘在这看似寻常的空气里。
凌雪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垂下,重新落回书页。“睡得还好吗?”她问,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提的寒暄。
叶秋阑却听出了里面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关注。她想起自己枕着那件开衫入睡的夜晚,脸颊微微发热。“……还好。”她低声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你呢?”
“老样子。”凌雪清简短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一个细微的、泄露情绪的小动作。
沉默降临。但这沉默与昨日不同,不是充满张力的凝滞,而是一种带着些许试探和不确定的安静。仿佛两人都在适应这“新”的常态,这被昨日黄昏重新校准过的距离。
叶秋阑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个恒湿书盒,放在桌面上。金属搭扣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她注意到凌雪清的目光似乎扫过书盒,又很快移开。
“这个,”叶秋阑开口,声音依旧很轻,“要还给古籍部的老师。”
“嗯。”凌雪清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书页,“我下午过去那边,顺路帮你带过去。”
又是一个“顺路”。叶秋阑的心轻轻一颤。她抬起眼,看向对面。凌雪清低垂着眼睫,晨光在她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抿着,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不用麻烦,”叶秋阑说,“我自己去就好。”
“不麻烦。”凌雪清抬起眼,看向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正好要查点资料。”
理由充分,无懈可击。就像昨天帮她拿书盒一样。
叶秋阑没有再推辞。她点了点头,手指松开捏紧的包带,转而轻轻抚摸着书盒光滑的表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谢谢。”
凌雪清没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页。但叶秋阑注意到,她翻页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目光在某一行字上停留的时间,似乎也过长了一点。
叶秋阑也拿出了自己的书和笔记,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余光里,是凌雪清沉静的侧脸,是她握着钢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是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空气里,除了旧书和陈木的气息,似乎还萦绕着那一缕极淡的、属于凌雪清的冷冽香气,比昨日在室外时更清晰,或许是封闭空间使然,又或许……是她自己的感官变得过于敏锐。
她想起帆布包夹层里的那件开衫。现在拿出来还给她?似乎太刻意。不还?那件衣服毕竟不是自己的。而且,凌雪清……会不会以为她忘了?或者,在等着她还?
这个念头让她坐立不安。她悄悄将手伸进帆布包夹层,指尖触到柔软的羊毛。布料被她捂得有些温热了。她蜷起手指,握住了它,又松开。反复几次,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它拿出来。
时间在沉默与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里缓慢流逝。阳光逐渐变得明亮,将桌上的光斑推移了寸许。图书馆里人渐渐多起来,远处的低声交谈和脚步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凌雪清忽然放下笔,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她的喉结微微滚动。然后,她放下杯子,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叶秋阑空荡荡的肩头,又很快移开,落在窗外摇曳的樟树枝叶上。
“早上,”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在斟酌词句,“有点凉。”
叶秋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是在说那件开衫。脸颊的热度又升腾起来。“……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手指在桌下悄悄攥紧了帆布包里的那件衣服。她想说“衣服在我这里”,或者“我洗了再还你”,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近乎笨拙的:“你……冷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凌雪清穿着惯常的长袖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怎么看也不像冷的样子。
凌雪清转回头,看向她。晨光落在她眼里,映出一点微光。她沉默了两秒,才缓缓道:“不冷。”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你穿着……合适。”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但叶秋阑听清了。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她心口上。
合适。
不仅仅是指尺寸吧?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耳根烫得惊人。叶秋阑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页,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将一页纸折出了一道小小的痕迹。她不敢看凌雪清,心跳得又急又响,几乎要撞出胸腔。
凌雪清也没有再说话。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书页上,但叶秋阑注意到,她的耳廓边缘,也泛起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