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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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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阑踏上西区宿舍楼的水泥台阶时,脚步骤然变得沉重。怀里恒湿书盒的边角抵着肋骨,钝钝地疼。肩上那件浅灰色开衫,羊毛混纺的质地此刻像一层有温度的茧,将她与微凉的夜气隔开,却也让她每一步都清晰感知到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和气息。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刺耳。推开门,熟悉的、混合着陈旧木头、消毒水以及一丝若有似无中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友的床铺空着,今晚应该又是去了实验室。狭小的四人间,此刻只属于她一个人,以及无边无际的寂静。
她将书盒小心放在自己靠窗的书桌上,帆布包滑落在地。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角那盏用了多年的旧台灯。暖黄的光晕瞬间撑开一小片光域,照亮了桌面上散落的护理笔记、几本厚重的专业书,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着梨膏糖的铁盒。
她没有立刻坐下。站在光晕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开衫的领口。布料柔软,贴着颈侧皮肤,凌雪清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似乎比在路上时更清晰了些。不是浓郁的攻击性气味,而是像松针尖端融化的雪水,渗进纤维深处,此刻随着她的体温,一点点蒸腾出来,缠绕着她的呼吸。
她慢慢将开衫脱下,动作迟缓。仿佛那不是一件寻常衣物,而是什么易碎品,或者……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信物。她将它平铺在自己床铺上,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目光细细掠过每一寸纹理。浅灰色,很衬凌雪清,干净又有些疏离。袖口有一处极细微的磨损,她知道,那是凌雪清思考时习惯性用拇指摩挲的地方。衣襟上似乎还沾着一点图书馆旧书纸页的微尘气息,混合着凌雪清自身那独特的冷香。
指尖拂过那处磨损,停顿。下午在图书馆,凌雪清为她披上这件衣服时,手指也是拂过这里吗?不,那时动作很快,很轻。但刚才在岔路口,凌雪清再次为她披上时……指尖停留了。虽然短暂,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停顿,一个带着明确触感的、超越往常的停留。
还有林间,那只为她摘去枯叶的手。指尖擦过发丝的触感,此刻竟无比清晰地回溯。不是想象,是真实的记忆,带着夜晚微凉空气和林木气息的背景,还有凌雪清那双近在咫尺的、翻涌着暗潮的眼睛。
叶秋阑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起来。她收回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不可抑制地苏醒。不是惊慌,不是简单的依赖,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带着钝痛和灼热的认知。
她想起凌雪清问“不急着回去吧”时,那略显生硬的语气。想起她接过书盒时,刻意避开却又无法完全避开的手指相触。想起最后分别时,凌雪清眼中那片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以及那句沙哑的“回去吧”。
那些细节,像散落的珍珠,被这个夜晚的寂静串连起来,形成一条她无法再忽略的线索。凌雪清……她的雪清,似乎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说着一些从未宣之于口的话。那些沉默,那些克制,那些看似不经意的靠近和守护,底下是否藏着同她此刻心中一样……不,或许更早、更汹涌的暗流?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酸涩感瞬间漫上来,堵住了喉咙。她太了解凌雪清了,了解她的骄傲,她的责任感,她背负的家庭阴影,以及Alpha这个身份在她身上烙下的、关于克制与边界的沉重印记。如果……如果那些她隐约感知到的东西是真的,那么凌雪清独自一人,在沉默中承受了多久?那些她未曾说出口的,又是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叶秋阑走到窗边。窗户开着一道缝隙,夜风涌入,吹散了室内沉闷的药味,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看向窗外。西区宿舍楼视野不算好,对面是另一栋老楼,零星亮着几盏灯。更远处,是校园模糊的轮廓,以及更远的、城市夜晚的光污染带来的暗红色天幕。东区研究生公寓在哪个方向?她辨不清。但凌雪清此刻,应该也回到那个她描述过的、整洁到近乎冷清的单人宿舍了吧?她会不会也站在窗边?会不会……也想起这个黄昏?
手指触到裤袋里一个硬物。是那枚旧校徽。她将它掏出来,握在掌心。铜质的冰凉早已被体温焐热,边缘粗糙的氧化层摩擦着皮肤。她走回桌边,在台灯下仔细看它。剥落的珐琅,残损的别针,模糊的“笃学”字样。一枚被时光遗弃的旧物,被她们偶然拾起。
就像她们之间那些被日常掩盖的、悄然滋长的东西吗?也是旧的吗?还是……新的,只是刚刚被发现?
她忽然很想做点什么。不是追问,不是确认——那些都太沉重,太危险,至少在此刻。她只是想……回应。用一种同样安静、同样只有彼此能懂的方式。
她坐了下来,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里面不是贵重物品,而是她的一些零碎收藏:几枚特别的落叶标本,一小袋晒干的桂花,几颗颜色奇特的鹅卵石,还有童年时和凌雪清一起用糖纸折的、早已褪色的千纸鹤。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承载着细碎的时光。
她将那枚旧校徽放了进去。铜片落在木质盒底,发出轻微的“嗒”声。它找到了它的“归处”,在这个装满琐碎记忆的盒子里。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将床上那件浅灰色开衫也拿了过来。她没有将它放回衣柜,而是仔细叠好,放在了自己枕边。一个过于私密、含义或许过于明显的位置。做完这些,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但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悸动,似乎被填补了一点点。
她重新看向那个恒湿书盒。修复好的古籍安静地躺在里面。她打开盒盖,小心地将书取出来。纸张脆弱,经过修补,多了几分挺括。她翻到下午修补的那几页,指尖抚过“客舟归处”那几个字。墨迹沉静,修补的痕迹几乎难以察觉。她修补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或许也是一段被虫蛀蚀的时光,一个模糊的“归处”的意象。
而她和凌雪清的“归处”,又在哪里?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起刺眼的光。指尖悬在凌雪清的名字上方,很久,却没有点下去。说什么呢?说“我回到宿舍了”?太寻常。说“谢谢你的衣服”?太轻飘。问“你到家了吗”?似乎又带着一种过于刻意的关切。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发。只是调暗了屏幕亮度,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跳动。这个夜晚,注定要被延长的、无声的回响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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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研究生公寓的走廊,比西区更安静,灯光是冷白色的,照着光洁如镜的地砖。凌雪清的脚步声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寂静。
她的单人宿舍在最里侧。开门,按亮顶灯。房间果然如她所描述的,整洁到近乎冷清。书桌、书柜、床铺,一切井井有条,色调是单调的白与灰。唯一的“杂乱”,是书桌上摊开的几本厚重典籍和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笔记本,还有墙角一个装着哑铃的健身包——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释放压力与过剩精力的方式。
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颈线条,微微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只是垂眸看着摊开的笔记。那些严谨的考证文字,此刻却一个也进不了脑子。眼前晃动的,是昏黄路灯下叶秋阑仰起的脸,是她眼中那片映着自己倒影的清澈微光,是她肩上披着自己开衫时,那显得格外纤瘦单薄的身影。
还有指尖残留的、发丝拂过的柔软触感。和披衣时,触及肩胛骨那一瞬间的、清晰无比的骨骼形状。
凌雪清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在冰凉的桌沿。掌心里,那片枯叶早已化为齑粉,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她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稍稍压下了体内那阵仍在躁动不安的、属于Alpha的灼热。雪松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略微弥漫,她看着镜中自己湿漉漉的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衬衫领口。眼睛里布满红丝,除了疲惫,还有一种她不愿深究的、近乎脆弱的茫然。
她走回房间,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小瓶气味阻隔剂,对着自己后颈的腺体周围喷了几下。清凉的喷雾带着人工合成的草木气息,暂时掩盖了自身信息素的溢出。这是她的日常习惯,一种近乎偏执的管控。她不能让任何属于Alpha的、带有侵略或暗示意味的气息,沾染到秋阑身上,哪怕秋阑是个Beta,感知迟钝。
但今天,她喷得比平时更多。仿佛要彻底锁住那些在黄昏时分,几次险些失控的情绪洪流。
她脱下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然后,她注意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臂弯。那件开衫……给了秋阑。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一空,随即又泛起一阵细微的、混杂着不舍与某种隐秘满足的波澜。衣服上会有她的气息,虽然很淡。此刻,那气息正包裹着秋阑。
这想法让她耳根有些发热,旋即又被更深的酸涩覆盖。一件衣服而已,又能代表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她们之间横亘着的,是远比一件衣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
她走到窗边。东区地势稍高,视野开阔些。能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以及近处校园里星罗棋布的路灯。西区老宿舍楼淹没在一片较低矮的建筑群里,看不真切。但她知道方向。
夜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她忽然想起,那件开衫并不厚。秋阑穿着,会不会还是觉得凉?这个念头毫无道理,甚至有些可笑。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想秋阑回到宿舍的样子,想她会不会立刻脱下开衫,还是会……多披一会儿?
她强迫自己离开窗边,坐到书桌前。试图重新投入那些枯燥的考证。笔尖悬在纸面,却久久落不下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岔路口分别时,秋阑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里面有依赖,有懵懂,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她披衣动作所触动的怔忪。
秋阑感觉到了吗?感觉到她那些几乎要破笼而出的、超出寻常的情感了吗?
凌雪清希望她感觉到,又害怕她感觉到。希望,是因为那漫长的、独自背负的暗恋,终究渴求一丝回响,哪怕只是模糊的感知。害怕,是因为一旦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她们之间那看似稳固的平衡,那赖以生存的“青梅竹马”的保护壳,就可能彻底碎裂。她不确定秋阑会如何反应,不确定那懵懂之下,是否藏着与她同样的心意,还是仅仅只是习惯性的依赖。更不确定,当那些沉重的现实——家庭、性别、未来——压下来时,她们这点尚未明朗的情感,是否承受得住。
酸楚感再次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心头。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书桌上,手机屏幕一直暗着。她没有任何来自秋阑的消息。这很正常,她们之间很少在晚上特意发信息。但此刻,这安静却让她感到一丝难熬的焦灼。
她点开手机,屏幕光照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指尖在通讯录里“秋阑”的名字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移开。她打开了相册。里面照片不多,大多是文献资料或者风景。她慢慢往前翻,翻到很前面,有几张年代久远的、像素不高的照片。
是她们小时候。一张是在那个废弃的铁轨边,两个晒得黑黑的小女孩,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手里举着快要融化的牛奶糖。一张是在某个春节,两家凑在一起吃年夜饭,她和秋阑穿着臃肿的新棉袄,头上戴着幼稚的发卡,并肩坐在沙发上,秋阑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靠到她肩上。
照片里的时光,简单,灰暗中尚存一点天真温暖的亮色。而如今,她们长大了,那份天真被现实磨蚀,那份温暖却似乎沉淀下来,发酵成了更复杂、也更折磨人的东西。
凌雪清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
她终究还是没有给秋阑发信息。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沉淀,也需要勇气去面对。这个黄昏已经投下了太多的石子,激起了太多的涟漪。她需要等待水面稍稍平静,才能看清底下真实的样貌。
她起身,准备去洗漱。目光掠过墙角那对哑铃,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需要一点纯粹的、体力上的消耗,来平复内心那些无法排遣的躁动与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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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区宿舍里,叶秋阑将古籍重新放回书盒,扣好搭扣。她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坐回了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件叠好的开衫。
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一下午的专注修复,黄昏时分那些惊心动魄的沉默与触碰,还有此刻心中翻腾的、陌生而汹涌的思绪,都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躺了下来,侧着身,面对着那件开衫。浅灰色在暖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她慢慢伸出手,将开衫拉近一些,把脸轻轻埋了进去。
属于凌雪清的气息,干净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图书馆阳光与旧书的味道,将她密密包裹。这气息奇异地安抚了她纷乱的心绪,却也勾起了更深切的渴望。她想起凌雪清靠近时,那周身萦绕的、更浓郁的同类气息,想起她眼底那片冰层下的暗火。
如果……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对信息素如此迟钝的Beta呢?是否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凌雪清那些无声的波澜?是否……能给她更明确的回应?
这个假设让她心里一刺。她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第二性别的差异,或许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划分,它也可能成为情感传递中一道无形的屏障。凌雪清那些压抑的、属于Alpha的情感,自己究竟感知到了几分?而自己这份懵懂中逐渐清晰的悸动,凌雪清……又能明白多少?
酸涩感再次漫上眼眶。不是为自己,更像是为凌雪清。为那个总是挺直脊背、将所有情绪严密管控、独自承担一切的凌雪清。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凌雪清该有多辛苦。
枕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叶秋阑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从枕头上弹起来,抓过手机。
不是凌雪清。是一条无关紧要的公众号推送。
期待落空,带来一阵清晰的失落。她盯着那刺眼的屏幕光,几秒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自己在期待什么呢?凌雪清从来不是会主动在晚上发无关紧要信息的人。她们之间的模式,早已固定。
可是……这个黄昏,不是已经打破了很多“固定”吗?
她放下手机,重新躺回去,将开衫抱得更紧了些。布料柔软,贴着皮肤,像一个无声的拥抱。在这个寂静的、只有自己的夜晚,她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于这份虚幻的温暖,和这份刚刚破土而出、带着疼痛与甜蜜的认知里。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吹得老旧的窗框发出轻微的呜咽。远处传来隐约的、夜归学生的笑闹声,很快又散去。夜晚的校园,渐渐沉入更深的睡眠。
而在这一东一西的两间宿舍里,两个人,都醒着。
一个在冷白色的灯光下,用重复的、消耗体力的动作,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张温柔的脸和那双清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