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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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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雪清的手指依旧停留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叶秋阑发丝的柔软触感和枯叶碎裂的微凉。那片焦黄的叶子在她掌心,蜷缩成小小一团,叶脉在昏暗中看不分明。她忘了放下手,也忘了移开视线。
叶秋阑也忘了动。头顶被触碰过的地方,明明力道那么轻,却像烙铁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印记,灼热感迟迟不散,一路烧到耳根,烧到颈侧。她能看清凌雪清眼中映着的、自己模糊的倒影,还有那眼底深处某种正在融化的、冰层破裂般的东西。晚风穿过林子,吹动凌雪清额前几缕碎发,也吹得叶秋阑怀里的帆布包带子轻轻晃动,蹭着手臂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时间仿佛在这一点上黏住了,不再流淌。远处宿舍区的灯光,近处枝叶的摩挲,甚至风本身,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收缩到只剩这林间小径的方寸之地,只剩她们两人之间这不足一臂、却被无数无形之物填满的距离。
是远处骤然响起的一串自行车铃声,清脆又突兀,划破了这片凝滞。几个晚归的学生说笑着骑车从林子另一侧的主干道掠过,车灯的光柱一闪而过,惊起了栖鸟,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零星响起。
两人同时惊醒般,倏地拉开了距离。
凌雪清迅速收回手,将那片枯叶攥进掌心,指节微微用力。另一只手臂弯里的书盒似乎沉了一下。她转过身,背对着叶秋阑,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林木气息的微凉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失控的狂跳。雪松的气息在体内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她严密的控制。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强行覆上一层惯常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叶秋阑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帆布包的带子。脸上热度未退,心跳也乱得毫无章法。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她看到了凌雪清眼中某些从未如此清晰外露的东西——那不是简单的关切,也不是寻常朋友该有的神情。那里面有一种近乎疼痛的专注,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灼热,让她心慌,又让她心底某个角落,悄悄塌陷了一小块。
“……走吧。”凌雪清的声音传来,已经恢复了平稳,只是比平时更低哑些。她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步伐比刚才快了一点,似乎想尽快走出这片令人意乱情迷的昏暗。
叶秋阑“嗯”了一声,跟了上去。步伐有些飘,像踩在棉花上。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与之前不同了。先前是沉甸甸的、充满未言之语的静默,此刻却像一张绷紧的弓弦,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细密的震颤。
她们走出了水杉林。眼前豁然开朗,宿舍区的路灯明亮了许多,将柏油路面照得泛着湿润的光。岔路口就在前方十几米处,一条向东,一条向西。清晰的分界,像一道隐喻,横亘在她们之间。
越靠近岔路口,脚步不约而同地越慢。刚才在林间那种被无限拉长的错觉消失了,现实的距离以不容抗拒的速度缩短。
终于,她们站到了岔路口的边缘。凌雪清停下脚步,叶秋阑也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面对面站着。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将她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短暂地交叠,又很快被岔路分开。
该把书盒还回去了。该说再见了。
凌雪清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恒湿书盒,又看了看叶秋阑。叶秋阑也正看着她,眼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亮,映着一点暖黄的光,还有一丝来不及完全藏好的、类似惶惑又类似期待的情绪。
凌雪清将书盒递过去。动作很慢,仿佛那盒子有千钧重。
叶秋阑伸手来接。这一次,两人都刻意避免了任何触碰。手指悬空,完成交接。书盒稳稳落回叶秋阑怀中,带着凌雪清怀抱残留的一点微温,和她身上那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很淡,但叶秋阑捕捉到了。Beta对信息素不敏感,但她对凌雪清的一切都过于熟悉,这缕淡到几乎不存在的气息,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
“谢谢。”叶秋阑抱着书盒,轻声说。
凌雪清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叶秋阑脸上,像是在描摹,又像是要把此刻的她刻进脑海。夜风拂过,带来西区老宿舍楼那边隐约飘来的、陈旧而温暖的生活气息,与东区研究生公寓那边更显冷清疏离的氛围截然不同。她们即将走向两个方向,回到各自那个有着沉重底色、却又不得不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叶秋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明天见”,或者“路上小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寻常的道别在此刻显得过于轻飘,无法承载这个黄昏堆积起来的、沉甸甸的一切。
凌雪清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酸涩感漫上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浓烈。她们明明靠得这么近,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动,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性别、家庭、还有那些连她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汹涌澎湃的情感,都成了这鸿沟的一部分。
她忽然不想就这样结束。不想让这个黄昏,结束在这样一个清晰又残酷的分岔路口。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将一直搭在臂弯的那件浅灰色开衫拿了起来。动作有些突兀,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叶秋阑也怔怔地看着她。
凌雪清握着开衫,指尖摩挲着柔软的羊毛混纺面料。上面还沾染着图书馆里阳光的温度,以及叶秋阑的气息。她顿了顿,然后,用一种近乎郑重的姿态,将开衫展开,向前一步,轻轻披在了叶秋阑的肩上。
和下午在图书馆里那个习惯性的动作不同。这一次,她的手指在叶秋阑的肩头停留了一瞬。隔着薄薄的衣物,她能感觉到对方肩胛骨的形状,有些单薄。她的指尖微微发颤,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想要收拢手臂、将眼前人拥入怀中的冲动。
“晚上凉。”她低声说,声音绷得很紧,像是在压制着什么。披好开衫,她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垂眸看着叶秋阑。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叶秋阑完全僵住了。肩头传来的重量和温度如此真实,凌雪清手指残留的触感,还有她身上那骤然变得清晰了些许的雪松冷香,将她密密地包裹。她抬着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凌雪清,望进那双深邃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世界再次褪色,只剩下这张脸,这个眼神,这份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沉默的温柔。
她能感觉到凌雪清在克制。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颤动的指尖,还有眼底那片努力压抑却仍不断上涌的暗潮,都在诉说着一场无声的风暴。Beta的本能让她无法确切感知Alpha信息素的全部波动,但凌雪清此刻的状态,她前所未见。那不仅仅是关心,也不仅仅是守护。那里面有更多……更多让她心跳失序、呼吸困难的東西。
她忽然很想伸出手,去碰碰凌雪清紧抿的唇,抚平她眉间那丝几不可见的蹙痕。她想问她,雪清,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眼里的那些,是什么?
但她没有动。她只是抱着书盒,披着带着凌雪清体温和气息的开衫,站在原地,像一株在夜风中微微战栗的植物,等待着,也承受着这过于汹涌的靠近。
凌雪清最终还是退开了。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那一步的距离。掌心空落落的,刚才披衣服时触及的温暖仿佛还留在指尖。她看着叶秋阑被宽大开衫包裹的、显得更纤瘦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清澈的、映着自己倒影的微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酸涩涨满了胸腔,几乎要溢出眼眶。但与之同时,看到自己的衣服披在秋阑身上,看到她接受了自己这份越界的关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甜,又悄悄渗了出来,混在那片酸涩的海洋里,泛起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回甘。
“……回去吧。”凌雪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早点休息。”
叶秋阑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说:“你也是。”声音轻软。
然后,她们同时转身。凌雪清走向东边那条略暗一些的路,叶秋阑走向西边灯火更密集的宿舍楼群。谁也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岔路口分道扬镳,渐行渐远。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路口中央短暂交会,随即坚定不移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延伸,直至被夜色吞没。
风似乎大了些,吹动着叶秋阑肩上那件浅灰色开衫的衣角,也将一缕极淡的雪松冷香,送向与她背道而驰的远方。
凌雪清走在回东区的路上,夜风拂面,带来初秋的凉意。她把手插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片已经彻底碎裂的枯叶,粉末般的触感。她握紧了它,像握着一个短暂夏天的残骸,也像握着一个无法言明的黄昏,所有未尽的言语、未完成的触碰、以及那混合着沉重与微甜的心事,都随着这粉末,悄然渗入掌心的纹路。
她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那披在秋阑肩上的开衫,那残留的体温和气息,还有最后对视时对方眼中那片清澈的微光,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丝线,系在心上,随着每一步远离,拉扯出细微却绵长的、酸涩的疼,与一丝不肯散去的、虚幻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