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 27 章 ...
-
古籍部侧翼的走廊比主阅览区更幽深,光线从高处狭窄的气窗透进来,被层层叠叠的书架切割成一道道光栅,空气中漂浮着更浓的陈年纸墨与防虫药剂的混合气味,寂静得能听见灰尘缓缓沉降的声息。凌雪清抱着恒湿书盒,脚步落在老旧但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叩响,一声,又一声,像某种精准的节拍器,丈量着她与身后那个被骤然截断的上午之间的距离。
她在标着“临时归置处”的厚重木门前停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赵老师低低的咳嗽声和翻动纸页的窸窣。她敲了敲门。
“进来。”赵老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略显疲惫的温和。
凌雪清推门而入。房间不大,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柜,中间一张宽大的橡木长桌,堆满了待处理的文献和工具。赵老师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前核对一份清单。见她进来,抬起眼,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盒上。
“处理完了?”赵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嗯。主要加固和平整已完成。分离缝边缘和脆弱区域做了重点处理,状态基本稳定。”凌雪清将书盒小心放在桌上一处空档,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安静躺着的古籍。“需要在这里静置观察至少一周,监测温湿度和纸张适应情况。”
赵老师凑近,仔细看了看古籍的状态,尤其是昨天发现朱砂异常的那片区域——此刻被特制的透明薄膜小心覆盖着,像一道薄冰封住的湖面。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做得很好,尤其是这片覆盖层处理,很谨慎。”他看向凌雪清,“小叶呢?今天……她状态好像有点起伏?”
凌雪清垂着眼,将书盒的搭扣重新扣好,动作平稳。“小意外,已妥善处理,没有造成损伤。记录在册了。”她的回答简洁客观,没有提及任何细节,也没有评价叶秋阑的状态。
赵老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再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年轻人,难免的。你们配合得一直很好,这次也辛苦了。”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恒温恒湿的专用储藏柜,“放三号柜吧,钥匙在老地方。”
凌雪清依言,抱起书盒,走到墙边的储藏柜前。从旁边挂钩上取下一串钥匙,找到标着“三”的那把,插入锁孔,转动。柜门打开,一股更凉的、带着精密控制气息的空气涌出。里面分层放着几个类似的恒湿书盒。她将手中的书盒放入空位,调整好角度,然后关上门,重新锁好。钥匙挂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转向赵老师。“入库记录需要签字。”
“好,我来签。”赵老师拿起笔,在凌雪清递过来的记录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后续观察记录,就麻烦你每天过来看一下,做下记录。”
“明白。”凌雪清接过记录册,合上。她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桌角那堆待处理的文献上,其中有一个浅灰色的硬纸档案袋,边角有些磨损,正是昨天封装那页敏感散页残片所用的袋子。
赵老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哦,那个啊,”他指了指档案袋,“按照捐赠方要求,已经做了最高级别的限制访问标记,会单独存放。内容……就当没看见吧。”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既是职业性的保密承诺,也有一丝对历史被刻意掩埋的淡淡无奈。
凌雪清的目光在那档案袋上停留了一瞬。没看见?那些关于“献女”、“龌龊”的字句,已经刻在了她和叶秋阑的眼底。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那我先走了。”
“去吧。”赵老师重新戴上了老花镜。
凌雪清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走廊里依旧幽深寂静。她没有按原路返回主阅览区,而是拐向了另一条更少人走的、通往古籍部内部工作区的通道。这里更加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她走到通道尽头的一扇窗前。窗外是一小片被高大图书馆建筑围合起来的天井,种着几丛瘦竹,阳光只能在中天时分短暂地照进来一会儿,此刻已是斜阳,天井里光影分明,一半明亮,一半沉入深深的幽蓝。
她在这里站定,背靠着冰凉的石质窗台。直到此刻,一直紧绷的肩颈线条,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一丝。她抬起右手,举到眼前,食指伸开,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天光。
指腹皮肤光洁,只有极其细微的纹理。上午那颗冰凉的加固液滴落其上的触感,早已消失无踪。但那一瞬间,液体坠落的轨迹,叶秋阑骤然苍白的脸,自己心脏近乎停跳的紧缩,还有随之爆发出的、几乎要冲破常年克制本能的保护冲动……所有感觉混合着那缕因肾上腺素飙升而无法完全锁住的、带着原始暖意的雪松气息,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回溯。
她不是后悔。保护叶秋阑,保护那本古籍,是那一刻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她后怕的是自己反应的强度,是那股几乎要失控的、属于Alpha的、想要将危险彻底隔绝在叶秋阑世界之外的强悍冲动。以及……冲动过后,面对叶秋阑含泪的眼眸和脆弱神态时,心底那阵更加汹涌的、想要做更多、说更多,却不得不强行用冰封般的理智压下去的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
她当时只能说出这三个字。用最平淡的语气,划下最清晰的界限。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操作意外,仿佛她的手指不曾本能地迎上,仿佛她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只有这样,才能将一切拉回“正常”的轨道。属于凌雪清和叶秋阑的,那看似安全、实则如履薄冰的“正常”。
窗外的天井里,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竹丛的轮廓融入渐浓的暮色,变成一片深色的剪影。走廊里亮起了昏黄的壁灯。
凌雪清放下手,插进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硬壳笔记本冰凉的封面。那里面,夹着叶秋阑多年前写下的、关于“青汭”和“我们看见”的旧书签。
她收回手,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再次响起,稳定,清晰,每一步都踩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也踩在自己重新构筑起来的、冷静克制的秩序里。只是那秩序之下,某处被上午的意外和那张旧书签悄然松动的基石,正发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细微的嗡鸣。
她走出古籍部侧翼,重新踏入主阅览区。周末午后的喧嚣人声早已散去,只有寥寥几个学生还在埋头苦读。西窗那张橡木长桌空着,阳光已经移开,桌面留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凌雪清没有再看那里。她径直走向出口,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
校园已完全笼罩在黄昏的暖色调里,路灯尚未亮起,天际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橘红。她朝着东区研究生公寓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略快,像是要尽快回到那个完全属于自己、可以彻底卸下所有外部表情的封闭空间。
风拂过香樟树,带来夜晚将至的凉意。她拉紧了外套的领口,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口袋里,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笔记本封面那冰冷的硬度,以及其下,那张薄薄卡纸的存在。
夜色如潮,缓缓漫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也漫过她挺直却孤独的背影。图书馆在她身后,像一个装满无数沉默故事的巨大容器,而今天上午发生在那张西窗长桌边的故事,带着一滴未曾落下的加固液、一次本能的保护、和一句冰冷的“不用担心”,也悄然沉入了容器的底部,成为无数秘密中的一个,等待着不知是否会被再次翻阅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