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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东区研究生公寓的走廊尽头,那扇门在身后关上时,发出轻微而确凿的“咔哒”声,像一道闸,将外界所有的光线、声响、气息,连同那个充满旧纸、意外与沉默上午的记忆,一并隔绝在外。凌雪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了片刻。

      室内没有开灯。暮色从唯一的窗户渗入,将整洁到近乎空旷的房间染成一片朦胧的灰蓝。书桌、椅子、床铺的轮廓在昏暗中沉默着,像一组静止的、没有生命的几何体。空气里只有她自己呼吸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篮球场尚未散尽的喧嚣余音。

      她抬手,按亮了顶灯。冷白色的光线瞬间充满房间,驱散了暮色,也照亮了每一寸过于规整、缺乏人气的细节。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衣架上,动作带着一种惯性的精准。然后,她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只是垂眸看着摊开的笔记本和那几本厚重的典籍。

      指尖在冰凉的桌沿停留。上午修复时,叶秋阑笔尖失控的瞬间,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回放。液体下坠的轨迹,自己手指迎上去时皮肤传来的微凉触感,还有叶秋阑抬起眼时,那双总是温润懵懂的眼眸里,瞬间盈满的惊惶与失措。

      以及……自己当时胸腔里那股近乎炸裂的、混合着惊悸、后怕,以及某种更深层灼热的冲动。那冲动甚至压过了常年严密的管控,让那缕属于Alpha的、带着原始木质暖意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泄露了一丝。

      现在,那丝气息早已消散在图书馆空旷的空气里,或许早已被通风系统带走,不留痕迹。但那份失控的感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凌雪清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壁垒上,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刺痛感。

      她闭了闭眼,强行掐断那令人不快的回溯。目光落在笔记本上。顿了几秒,她伸手翻开,找到夹着那张旧书签的内页。

      硬卡纸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指腹。那两行稚嫩的字迹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雪清说,这条河以前叫“青汭”,现在地图上没了。
      但水还在流。我们看见的,是一样的。

      “我们看见的,是一样的。”

      这句话,此刻读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讽刺。上午,她们“看见”的,真的是一样的吗?叶秋阑看见的,或许是一次惊险的失误,一个及时补救的同伴。而自己“看见”的……是险些失去控制的保护欲,是信息素壁垒的短暂松动,是内心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上,骤然燃起又被迫掐灭的、危险的火苗。

      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凌雪清的手指微微用力,卡纸边缘在她指腹留下更清晰的压痕。她盯着那行字,仿佛要透过纸张,看到多年前那个写下它的、毫无杂念的叶秋阑。那时的“一样”,简单,清澈,像那条名叫“青汭”、早已消失却仍被她们共同“看见”的河。

      而现在,“青汭”早已干涸或被覆盖,她们之间横亘着比消失的地名更复杂难言的东西。家庭的重负,性别的壁垒,各自心底翻涌却无法言说的暗流,还有今天上午这场将一切都暴露在锋利边缘的意外。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将那页卡纸,连同那句“一样”,重新锁进坚硬的封面之下。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重新确认掌控感,来平复胸腔里那股陌生的、因上午失控而残留的焦躁。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那个装着哑铃的健身包。那是她惯用的、消耗过剩精力和维持自律的方式。

      但今天,她没有走过去。

      她的视线落在了书桌一角,那本摊开的、关于母亲家族故土地理变迁的考证专著上。旁边,是昨天夜里她写下的、那一整页密密麻麻的、早已湮灭的古老地名。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升起。

      她重新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全新的、质地厚实的绘图纸。又找出绘图尺、不同型号的针管笔和一支极细的铅笔。她没有打开那本专著,也没有去看那张地名列表。那些信息早已刻在她脑子里。

      她开始绘图。

      铅笔尖落在纸面,勾勒出第一道极其轻微的痕迹。不是现代地图上规整的经纬网格,而是凭着记忆和考证,描绘出百年前,母亲口中那片故土的模糊轮廓——几道代表山脉的起伏曲线,一条蜿蜒穿过平原、最终汇入大河的粗线代表“青汭”(或者它更早的、早已无人知晓的古称),零星散布的、用极小圆圈标记的村落位置……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条线都经过深思熟虑,仿佛不是在绘图,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招魂,召唤那些早已消失在时间洪流中的地理坐标。铅笔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蚕食桑叶,缓慢而执着。

      随着轮廓逐渐清晰,她换上了针管笔,开始加深线条,标注地名。每一个名字,都用极其工整的小楷写下,墨色浓黑,沉甸甸地落在纸面上:苍梧岭,落霞陂,饮马川,归云渡……还有那条贯穿南北的、她标记为“汭水”(她考证出的“青汭”更古称谓)的河流。

      这不是一幅精确的地图,更像是一幅基于破碎记忆和文献残片、被个人情感与学术考证重新缝合的精神图景。它不完整,充满不确定的虚线,有些地方甚至只是凭感觉勾勒。但它真实地存在于这张纸上,存在于凌雪清的笔下,凝聚着她对母亲恍惚话语的全部解读,对家族离散伤痕的无声背负。

      当最后一个地名“望乡台”被标定在地图右上角一处虚线的山崖位置时,凌雪清停下了笔。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长时间地凝视着这幅刚刚诞生的、只属于她的地图。冷白的灯光照在墨迹未干的纸面上,那些线条和名字,像一道道新鲜的伤口,又像一条条隐秘的血管,连接着她与那个遥远而沉重的过去。

      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比任何体能训练后的疲惫都更深,更沉。是一种精神被极度榨取后的虚脱。但与此同时,胸腔里那股自上午以来就一直盘旋不去的、陌生的焦躁与滞涩,似乎也随着这些线条的落定,被一丝一缕地抽离,编织进了这幅沉默的地图里。

      她将笔小心地放回笔帘。然后,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汭水”的墨线。冰凉的纸张,温热的指尖。这条河,在地图上早已消失,在现实中或许也已改道或干涸。就像她和叶秋阑之间,那条名叫“青汭”、被一张旧书签记录的、关于“一样看见”的河流。

      但此刻,在这张只属于她的地图上,“汭水”在流淌。它从苍梧岭发源,穿过落霞陂,绕过望乡台,最终汇入无名的大河。它有形状,有名字,有来路,也有归处。

      凌雪清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望向窗外。夜色已浓,对面公寓楼的灯火稀疏亮着。更远的夜空里,看不到星光,只有城市夜光污染形成的暗红色雾霭。

      她不知道叶秋阑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从上午的惊吓中平复,是否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药味和叹息的家中。她也不知道,那张写着“我们看见的,是一样的”旧书签,是否会成为她们之间另一道无形的、关于“看见”究竟是否“一样”的诘问。

      她只知道,在这个夜晚,在这间过于安静的房间里,她用自己的方式,绘制了一条河流,标注了一片故土,也暂时安放了自己心中那片因上午意外和长久压抑而掀起的、无声的风暴。

      她小心地将那张墨迹已干的图纸卷起,用一根细绳系好,放进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深处。然后,她关掉了台灯,只留下门口一盏微弱的小夜灯。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她走到窗边,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夜色与灯火。

      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身体很累,头脑却异常清醒。黑暗中,那些古老的地名,图纸上的线条,上午滴落的加固液,叶秋阑含泪的眼,还有那句“我们看见的,是一样的”……无数碎片在意识的深海里沉浮,交织,最终,都渐渐模糊,沉入睡眠的边缘。

      只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抚摸“汭水”墨线时,那纸张粗糙而真实的触感。像握住了一条沉默的、只属于她自己的、通往过往与内心的、微小却确凿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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