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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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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晨光里,那点朱砂印记的危机刚刚被凌雪清掌心的温度与绝对精准化解。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悸后的微凉,混合着溶剂淡淡的、略带刺激的气味。叶秋阑重新握稳了骨刀,指尖的颤抖已经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淬炼过的、更加冷硬的专注。她俯身,呼吸放得极轻,刀刃沿着方才那微小意外边缘更外侧一丝的地方,重新寻找下手的缝隙。
凌雪清没有立刻收回手。她的掌心朝上,搁在桌沿,阳光照亮上面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浅褐印子,也照亮了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她看着叶秋阑重新投入的侧影,看着她绷紧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那里面有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意。几秒钟后,她才缓缓蜷起手指,将那点痕迹彻底握入掌心,仿佛也握住了刚才那瞬间自己胸腔里同样急促的搏动。她重新拿起吸水棉纸,但目光的大部分重量,依旧落在叶秋阑的指尖和那片亟待征服的脆弱疆域上。
修复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继续。每一次骨刀切入粘连边缘的试探,每一次毛细滴管精准的点涂,每一次用软毛刷拂去软化后细微颗粒的动作,都像是慢镜头,被无限放大,填充着这个被湿漉漉晨光浸泡的上午。两人之间的交流只剩下最低限度的、必要的手势和眼神。凌雪清递上需要的工具,叶秋阑伸手接过;叶秋阑的目光在某处多停留一秒,凌雪清立刻调整放大镜的角度或台灯的亮度。某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链接在沉默中建立,超越了言语,也超越了昨日那些令人心悸的触碰。
木匣中的古籍,那片顽固的粘连区域,正以极其缓慢但坚定不移的速度缩小。深褐色的板结物被耐心地蚕食,露出底下粘连的、颜色略浅的书页,朱砂的痕迹断断续续,像断续的密码,逐渐连成模糊但可辨的句子。
就在叶秋阑处理到这片粘连区域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一处——几行朱批恰好横跨两页粘连的缝隙时,阅览区的门又被推开了。
还是赵老师。他这次脚步更急,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深棕色牛皮纸档案袋,边缘磨损得起了毛。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径直走到桌边,甚至没注意到两人之间那异乎寻常的专注氛围。
“小叶,凌同学,”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出问题了。”
叶秋阑和凌雪清同时停下动作,抬起头。
赵老师将档案袋放在桌上,没有打开,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捐赠方那边刚联系,说他们家族里一位长辈回忆起来,当年这批文献里,可能夹着一页单独的家书散页,是后来补进去的,材质和墨迹都与这本主体不同,记录了一些……不太适合公开的家族旧事。他们要求,如果发现,必须立刻单独抽出封存,不得修复,也不能留档。”
他看向木匣里那本古籍,又看看叶秋阑手边刚刚显露出更多字迹的朱批区域。“现在看,你们分离出来的这部分,朱批内容似乎涉及田产纠纷和宗族内部讼事……我担心,那页所谓的‘家书散页’,很可能就粘连在这附近,甚至内容与之相关。如果你们在后续分离中发现了材质明显不同、或者内容敏感的单独一页,必须马上停止,通知我。”
任务陡然增加了新的、棘手的维度。不仅要修复,还要在修复过程中扮演筛选者和保密者。叶秋阑看着那刚刚有了进展的粘连区域,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新的石头。朱批的田产纠纷记录本身已有历史价值,若那散页涉及更隐秘的“不太适合公开的旧事”,其内容可能更加敏感,处理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材质不同,具体指什么?”凌雪清开口问道,声音冷静,将问题拉回到可操作的技术层面。
赵老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据描述,可能是不同产地、更廉价的竹纸,墨迹也可能是普通的烟墨,而非朱砂或好墨。手感会更脆,颜色偏黄,纤维粗糙。当然,具体还要你们在分离时仔细甄别。”他叹了口气,“这事怪我,接收时核查不够仔细。现在只能辛苦你们,每一步都要加倍小心。”
他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留下那个未曾打开的牛皮纸档案袋和一片更沉重的寂静。
叶秋阑的目光重新落回古籍上。那片刚刚还只是技术挑战的粘连区域,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布满未知陷阱的雷区。不仅要拯救,还要甄别,甚至可能亲手封存一段历史。
“先继续。”凌雪清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怔忡。“判断材质,需要在分离过程中观察纤维和墨迹晕染。担心没用。”
总是这样。凌雪清总是能用最直接的话,劈开纷乱的情绪,指向唯一的路径。叶秋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重新戴好手套,拿起放大镜,这一次,观察得更加细致,不放过任何一点颜色、纹理、厚度的差异。
凌雪清也调整了姿势,她不再仅仅辅助,而是将更多注意力也投入到对分离物细微特征的即时观察中。两人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目光寸寸掠过逐渐显露的纸面。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审视中流逝。核心粘连区最后一点板结物在溶剂作用下终于松动。叶秋阑用最细的骨刀和最稳定的手,开始进行最终的分离。两页纸之间的缝隙缓缓扩大,朱批的文字逐渐完整……
就在最后一缕粘连被分开的刹那,叶秋阑的指尖感觉到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前后的阻力——不是胶质,更像是纸张之间夹着了什么极薄的东西。紧接着,一片颜色明显更黄、质地明显更脆、边缘不规则的小小纸角,随着书页的分开,从缝隙中飘落出来,打着旋,落在铺着白色棉纸的桌面上。
空气凝固了。
就是它。材质迥异,脆弱泛黄,边缘还有被撕扯的不规则痕迹。这就是那页“家书散页”的一角。
叶秋阑的动作僵住了,看着那片小小的、仿佛一碰即碎的黄色纸角。按照赵老师的嘱咐,现在应该立刻停止,将它封存起来。可它偏偏夹在最关键的朱批旁边,只露出一角,下面显然还连着更多的部分,或许就记载着与朱批所述田产纠纷直接相关的、另一面的秘辛。
凌雪清的目光也落在那片黄色纸角上。她的眼神深不见底,片刻后,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拿那纸角,而是轻轻按在了叶秋阑握着骨刀、微微颤抖的手腕上。
“别动。”她说,声音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她的手心温热,力道平稳,瞬间定住了叶秋阑所有的慌乱。
然后,凌雪清自己拿起了另一把更细的镊子,她没有去夹那露出的纸角,而是小心翼翼地探入刚刚分开的、还未来得及完全平整的书页缝隙深处。她的动作慢到了极致,通过镊子尖端极其细微的触感反馈,探寻着那片散页在里面的形态和粘连情况。
“不是完全独立的一页,”她低声陈述,像是分析,又像是说给叶秋阑听,“有一部分……被撕破了,残留的碎片粘在了主册的书页背面。露出来的这一角,是撕掉那部分残存的边缘。”
这意味着,这页散页并非完整夹入,而是被人为撕扯过,一部分被拿走(或遗失),一部分残留并粘连在了主册上。而残留的这部分,正随着主册书页的分离,暴露出来。
“能看到……字吗?”叶秋阑的声音干涩。
凌雪清调整了一下放大镜的角度,光线聚焦在缝隙深处那一片模糊的黄色上。她凝神看了片刻,下颌线微微绷紧。
“能。”她吐出一个字,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更沉,“是墨笔,字迹潦草。开头几个字是……‘彼时父兄皆在,然族老议定,此田归于三房,实因……’”
她停住了。后面的话,淹没在更深处的粘连和模糊的墨迹里。但仅仅这露出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惊心。与朱批的“田产纠纷”直接呼应,却似乎指向了族内议定的不公与隐秘的缘由。
叶秋阑的心脏沉沉地跳动着。按照规定,这片散页残片,连同上面可能更敏感的内容,现在都应该被封存,从此不见天日。可它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是那场纠纷另一个沉默的注脚,是修复这本古籍、理解这段历史无法绕开的一块拼图——即使它残缺,即使它带着不愿被提及的过往。
凌雪清收回了镊子,也松开了按着叶秋阑手腕的手。她看向叶秋阑,目光复杂。里面没有指示,没有建议,只有一种深沉的、将决定权交托的静默。她将那把镊子轻轻放在叶秋阑手边,然后,将自己的手完全收了回去,放在膝上,仿佛在说:你来决定。是遵循规定,封存这片可能带来麻烦的碎片,还是……冒险继续,去看清那被掩藏的半句话,哪怕只是为了更完整地修复这本册子?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桌子正中,明亮得有些刺眼。樟树的影子缩成了脚边小小的一团。图书馆里弥漫着午前特有的、慵懒而宁静的气息,远处传来书页翻动的哗啦声,某个学生低声的讨论。
叶秋阑看着那片脆弱的黄色纸角,看着缝隙深处模糊的墨迹,看着凌雪清交托过来的、沉静的目光。她想起自己选择修复这条路时的初衷,不仅仅是为了技艺,更是为了能让那些沉默的纸张重新发出声音,哪怕那声音微弱,甚至刺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不是去拿镊子,而是轻轻拿起了那片飘落的黄色纸角,将它小心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白棉纸上。接着,她重新握住了自己的骨刀,指尖稳定,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处缝隙。
她没有说话,但动作已经表明了选择。继续。不是为了窥探隐私,而是为了完成修复。至于这片散页残片和上面的文字,在修复完成后,她会如实告知赵老师,由他,由捐赠方,由更上面的规则来决定其命运。但在那之前,她有责任,让这片属于这本古籍的、哪怕不受欢迎的碎片,得以安全地、完整地显露其全貌。
凌雪清看着她重新坚定起来的侧影,看着她握住工具稳定如初的手,眼底深处,那一片沉静的深潭里,似乎有极微小的光点,轻轻漾了一下。她没有再伸手辅助,也没有出言提醒,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保持着一种绝对的、支持的沉默,将自己化为一道稳定的背景,注视着叶秋阑独自面对这道德与技艺交织的锋利边缘,开始下一轮更需胆大心细的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