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第二天清晨,光线再次造访西窗第四张橡木长桌时,已有了与昨日不同的质地。或许是夜里落了场无声的细雨,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草木清气,樟树叶子上挂着未干的雨珠,偶尔滴落,在窗台上溅开细小的水痕。阳光穿过这层清润,落在桌面上,光斑边缘晕着朦胧的毛边,不再那么棱角分明。
木匣依旧放在桌子中央,敞开着。昨夜闭馆前,赵老师匆匆来看过初步分离的成果,留下了更多特制的修复材料,并再三嘱咐剩余部分的粘连更需慎之又慎。此刻,那本古籍静静躺在匣中,昨日被成功分离的书页边缘用极薄的衬纸隔开,留下一个清晰可见、却更显脆弱的“伤口”,等待着后续加固与平整。而余下尚未处理的部分,尤其是那些涉及朱笔批注的区域,则像沉默的暗礁,蛰伏在深处。
凌雪清比叶秋阑早到。她坐在惯常的位置,面前摊开的却不再是昨日的舆地考证,而是一本关于传统修复用胶料与纸张纤维相容性的专著。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手指间却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铅笔,笔尖在纸面留下些微凌乱的、没有意义的划痕。晨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惯常的平静之下,隐约能读出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等待的意味。
叶秋阑踏入阅览区时,脚步比昨日更缓。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晨光中,凌雪清低垂的侧影被镀上一层极淡的柔光,像一幅静止的、却蕴含着无数未言之语的画。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昨夜那只被握过的右手,掌心似乎又隐隐发烫。她深吸一口带着湿润气息的空气,走了过去。
拉开椅子坐下时,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凌雪清抬起眼。目光相接的瞬间,空气中那些湿润的因子仿佛凝滞了一瞬。她的视线在叶秋阑脸上停留,比寻常的问候长了那么零点几秒,然后才移向她带来的帆布包,又回到古籍上。“早。”声音比晨光更清冽几分,却少了昨日那种紧绷,多了些沉入水底般的平稳。
“……早。”叶秋阑的声音还有些晨起的微哑。她将帆布包放下,没有立刻去看木匣,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凌雪清放在桌面的手上。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昨日握住她时的温度和力道,记忆犹新。她匆忙移开视线,耳根微热。
凌雪清合上面前的书,推到一边。她将木匣轻轻转向叶秋阑的方向,手指虚指昨天处理过的区域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细节。“这里的纤维,”她低声说,语气是纯粹的专业探讨,“分离后呈现的断裂状态有点特别,不像单纯老化或胶质损伤。我查了一下,可能是纸张最初制作时,原料处理不匀留下的隐伤,遇到胶质和湿气后,成了最先崩坏的点。”
叶秋阑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凑近去看。果然,在放大镜下,那细微的纤维断裂边缘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类似“旧伤”的形态。她恍然:“怪不得昨天处理时,感觉这里的强度格外不均匀。如果是原生缺陷,那后面处理其他可能有类似问题的区域,力道和溶剂渗透速度都要重新评估。”
“嗯。”凌雪清点头,从旁边推过一本摊开的笔记,上面是她清晨过来后,根据昨天观察和查阅资料画下的示意图,标注了几个潜在的风险点和建议的处理优先级。“特别是这几处靠近朱批的地方,纸张颜色更深,原生缺陷的可能性更高。”
叶秋阑接过笔记,仔细看着上面清晰冷静的分析标注。凌雪清的字迹遒劲有力,条理分明,每一个箭头、每一个标注都指向最核心的问题。这份基于共同奋战后的、更深入的分析,像一把更精准的手术刀,为她拨开了下一阶段修复的迷雾。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似乎被分担去了一半的重量。
“谢谢。”她轻声说,指尖拂过笔记上墨迹未干的字迹。
凌雪清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将修复工具和材料一一摆开,动作熟练。叶秋阑也收敛心神,戴上专用的薄棉手套,拿起放大镜,开始今日的攻坚——那片靠近最重要朱批区域的板结粘连。
工作再次以那种高度协同的沉默展开。但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凌雪清递工具时,手指与叶秋阑相触的瞬间,不再有刻意的避开,而是短暂地、自然地停留,传递物品的同时也传递着一种无言的支撑。当叶秋阑因为某个极精细的操作而长时间屏息,凌雪清会适时地、极轻地碰一下她的肘弯,示意她放松呼吸。当叶秋阑额角再次渗出细汗,凌雪清拿起棉帕的动作变得更加自然而然,甚至在她擦拭时,会用另一只手虚扶一下她的肩膀,防止她因前倾过度而失去平衡。
这些细微的、超越寻常助手范畴的触碰,像无声的语言,在这个被潮湿晨光和旧书气息包裹的空间里静静流淌。它们不再引起昨日那种惊心动魄的悸动,却更深地渗入肌理,变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几乎成瘾的温暖习惯。叶秋阑全神贯注于指尖的世界,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凌雪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气息变化,感知到她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专注而沉静的目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监督或辅助,更像是一种沉静的陪伴,一种将她所有努力都郑重收拢的容器。
时间在滴管、棉纸、蒸汽笔和放大镜之间缓慢流逝。那处关键的粘连,在极其审慎的操作下,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的迹象。然而,就在叶秋阑用最细的骨刀进行最后分离时,意外发生了。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心脏骤停的“嗤”声。
一片只有米粒大小、但带着朱砂墨迹的纸屑,因为下方一处未曾预料到的、极度脆弱的纤维断裂,从粘连体上剥落下来,飘向桌面!
叶秋阑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那一小片纸屑,承载着可能是关键信息的朱批残迹!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旁边闪电般伸出,手掌摊开,精准地挡在了纸屑飘落的路径上。那片轻若无物的深褐色小点,无声地落在了凌雪清的掌心。
动作太快,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小的气流,拂动了叶秋阑额前的发丝。
叶秋阑僵在原地,看着凌雪清掌心上那片刺目的纸屑,脸色瞬间白了。失败了?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凌雪清却神色未变。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掌心,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一把头端沾了少许特制软胶的极细镊子。她垂眸,目光冷静地扫过那片纸屑和古籍上刚刚剥落处留下的、颜色略浅的微小凹陷。然后,她用镊子尖极其轻巧地夹起那片纸屑,对准凹陷处,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动,缓缓落下。
纸屑被精准地放回原位,边缘几乎与原来的断裂线完全吻合。软胶的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提供了必要的粘合力,又不会渗出污染周边。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冷静、精准、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做完这一切,凌雪清才抬起眼,看向脸色依旧苍白的叶秋阑。“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这里的纤维层比预想的更薄,是原生缺陷叠加胶质侵蚀的结果。剥离应力计算无法完全覆盖这种极端情况。”
她将镊子放下,掌心向上,递到叶秋阑面前。那片纸屑已经归位,只在掌心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浅的褐色印记。“看,墨迹基本完好。只是最表层纤维剥脱,信息没有损失。”
叶秋阑的目光从她平静的脸,移到她摊开的掌心,再移到古籍上那已经复原的微小缺口。狂跳的心脏慢慢回落,但随之涌上的,是一种更加汹涌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后怕与……感激。如果不是凌雪清那瞬间的反应和精准到可怕的操作……
她抬起头,看向凌雪清。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潮热。
凌雪清收回了手,指尖微微蜷起,抹去了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她的目光落在叶秋阑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动作——她伸出手,不是去拿工具,也不是递东西,而是轻轻地、用指背,极快地在叶秋阑靠近桌沿、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比羽毛更轻。但那瞬间传递过来的微凉触感和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了叶秋阑所有翻腾的情绪。
“继续。”凌雪清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可以。”
叶秋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力眨掉眼底的水汽。她重新看向那片区域,眼神变得比之前更加锐利和专注。是的,继续。错误可以被修正,意外可以被应对。重要的是,不能停在这里。
她拿起工具,再次俯身。指尖稳如磐石。
凌雪清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重新挺直的背脊和全神贯注的眉眼,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深潭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漾开,像投入了一颗终于沉底的石子,再无波澜,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存在痕迹。
窗外的雨珠终于滴尽了,阳光穿透湿润的空气,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樟树的影子在桌面上缓慢爬行,像一只温柔而耐心的手,丈量着这场修复,也丈量着某种比纸张纤维更脆弱、却又在一次次意外与扶持中,变得愈发坚韧的东西。
古籍的修复仍在继续,一毫米,又一毫米。而有些修复,无声地发生在掌心相贴的瞬间,在目光交会的刹那,在所有未曾言明却已坚不可摧的默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