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卷毛》一醉到橙

4、第 4 章

　　班主任李老师镜片后的目光在哥哥脸上停留的时间长得有些过分了。
　　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思绪，直到哥哥礼貌地微微颔首，说了句“老师好”，她才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堆起比刚才对着我时更热切的笑容：“啊，欢迎欢迎！苏祈同学是吧？快进来，自己找空位坐。”她的视线几乎黏在了苏祈身上，跟着他移动，仿佛教室里其他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我撇了撇嘴，跟在他后面。教室里原本嗡嗡的议论声在他踏进来的那一刻，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又爆发出更密集的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带着惊异，探究，好奇，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骚动。
　　他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早已习以为常。他迈开长腿，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室靠后窗边那两个连着的空位。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泼洒进来，金线般落在他乌黑的发顶和挺直的肩背上，校服外套的衣料被光映得有些发亮。他拉开靠里的那张椅子，站在旁边，动作自然地回头看我，下巴朝外座微微一扬，示意我坐过去。
　　我正要挪过去，站在座位前，一个有着栗色头发，看起来挺活泼的男生从旁边探过身，笑嘻嘻地伸手就想去拍苏祈的肩膀：“哥们儿，新来的？你这……”他话没说完，手也没碰到。
　　哥哥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极其自然地侧身半步，幅度很小，刚好让那只热情的手落了空。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偏过头，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看向那个男生，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弧度，声音清朗温和：“嗯，第一天报到。我叫苏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男生，又自然地转向他旁边几个同样看过来的同学，自我介绍流畅地抛了出去，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和力，“以后请多指教。”
　　那栗发男生被他看得一愣，手还僵在半空，脸上倒是一点不见尴尬，反而迅速被那笑容感染，咧嘴笑得更开了：“我叫赵磊！指教不敢当，以后就是兄弟了！”他旁边的几个男生也跟着起哄，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哥哥只是笑着，没再多说，只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无声地催促。我赶紧在靠近墙壁的座位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刚坐下，就感觉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焦点稍稍偏移了一些，落到了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好奇。那种被当成附属品观赏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只能低头假装整理书桌里的文具，把铅笔盒翻得哗啦响。
　　讲台上，李老师终于从哥哥身上拔开了目光，开始例行公事的开学讲话。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教室里回荡，讲着校规校纪，新学期的期望。可下面的气氛明显浮躁。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哥哥的方向，兴奋地咬着耳朵，脸颊飞红。我甚至听到几声压抑的低呼。前排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大概是想回头看得更清楚些，动作幅度大了点，手肘不小心撞歪了旁边的课桌，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哐当”响，引得周围一阵低笑，她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
　　李老师皱了皱眉，敲了敲讲台：“安静！注意听讲！”
　　教室里的杂音勉强压下去一些，但那种暗流涌动的窥伺感并未消失。哥哥仿佛置身事外的岛屿，他坐得很端正，目光落在讲台上，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好像真的在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些枯燥的条条款款。只有我知道，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透露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百无聊赖。
　　他从小就这样。在无数聚焦的目光中心，他总能摆出最完美的姿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温柔，礼貌，优秀，漂亮是所有人期待的样子。只有有时候离得近的我，偶尔才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点点游离于喧嚣之外的，难以捉摸的空茫。
　　李老师终于讲完了那些套话，开始点名。念到“苏祈”时，她明显停顿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许，目光也再次投向他。哥哥应了一声“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能感觉到好几处地方，有女生兴奋地小小跺了下脚。
　　点到我名字时，我赶紧应了，声音有点干巴巴的。李老师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目光很快又回到了哥哥身上。
　　漫长的开学仪式总算结束，班主任离开，教室里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下来，喧哗声浪般涌起。哥哥的座位，不出所料地成了风暴眼。
　　“苏祈同学，你好！我叫林薇！”一个声音清脆的短发女生几乎是第一个冲过来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好奇，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苏祈，“你以前是哪所初中的呀？感觉都没见过你！”
　　“对啊对啊，苏祈，你名字真好听！”另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立刻接话，脸颊红扑扑的。
　　“哎，你们别挤呀！”赵磊那大嗓门也加入了进来，他仗着位置近，半个身子都快趴到苏祈桌上了，“苏祈，放学一起打球去不？我们班正好缺个后卫！”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想往旁边缩，试图把自己从这过分拥挤的中心区域剥离出去，哪怕只是几厘米的距离。
　　哥哥这时在这片嘈杂的包围中，身体朝我这边不着痕迹地倾了倾。他的手臂挨着我的手臂，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传来一点温热的体温。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地将我护在了他身侧与墙壁构成的小小角落，隔开了大部分推挤过来的热情。
　　他脸上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应付着四面八方的问题。
　　“谢谢，林薇同学。”他对那短发女生点头，声音温和有礼，却巧妙地避开了具体学校的问题，“刚来，很多地方还不熟悉。”
　　“打球？”他转向赵磊，笑容加深了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今天可能不行，放学要陪妹妹回家。”他自然地抬手，指向我，把所有人的目光焦点短暂地引到我身上。
　　我头皮一麻，感觉那些好奇的打量又聚焦过来，只能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假笑。
　　“哦哦，妹妹啊！”赵磊恍然大悟，这才像刚发现我似的，大大咧咧地朝我挥了下手，“妹子好！以后有事儿吱声啊！”
　　哥哥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赵磊，没说什么，又转向其他提问的人。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温和亲切，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重视了，却又巧妙地什么都没真正承诺。他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附着所有的关注和热情，而被他手臂护在阴影里的我，像个被迫参观的局外人，只能默默地看着这场围绕他展开的喧嚣。
　　课间操的铃声像一声解放的号角，驱散了围在哥哥桌边的人群。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侧头看我：“出去透透气？”
　　我如蒙大赦，赶紧点头，跟着他挤出教室后门。走廊上同样人声鼎沸，挤满了赶着去操场的学生。刚走到楼梯拐角，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闯入了视线。
　　江雪学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登记本的册子，正和身边一个学生会干部模样的男生说着什么。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她清秀的轮廓。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飘向楼梯口的方向。当哥哥的身影出现时，她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丢失的珍宝，脸上瞬间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连说话的声音都顿住了。
　　她几乎是立刻结束了和身边男生的交谈，脚步轻盈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那男生看了哥哥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最终还是转身走开了。
　　“苏祈同学！苏愿妹妹！”江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脸上是温柔得体的笑容，目光却牢牢锁在哥哥脸上，“真巧啊，又碰到了。怎么样，新班级还适应吗？”
　　“还好，谢谢学姐关心。”哥哥停下脚步，唇角弯起一个礼貌的弧度。
　　“那就好，”江雪的目光终于舍得从我脸上飞快掠过一下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迅速回到苏祈身上，带着一种柔和的专注，“你们刚来，可能对学校一些活动还不太了解。我们学生会最近在筹备迎新晚会，需要一些新面孔加入……”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着用词，脸颊更红了些，声音也放轻了，“苏祈同学气质这么好，形象也特别突出，如果能来我们文艺部帮忙，肯定能吸引很多目光，为晚会增色不少呢。”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邀请和难以掩饰的欣赏。
　　哥哥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江雪脸上，带着一种专注倾听的姿态。他的眼神很沉静，像月光下幽深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波澜。没有惊喜，没有推拒，也没有被特别邀请的得意。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迎新晚会？”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兴趣，“听起来很有意思。”
　　江雪的眼睛更亮了，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是啊！每年都很热闹的！然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浅蓝色碎花布仔细包裹着的方形小包裹，递到哥哥面前，声音带着点细微的颤抖和羞涩，“这个……是我自己烤的一点小饼干，抹茶口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当是欢迎新同学的见面礼？”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周围是嘈杂的人流，可这个小小的角落，却因为江雪递出的这份带着明显心意的礼物而显得格外安静。阳光落在那个碎花布包裹上，也落在江雪泛着红晕的侧脸和哥哥平静无波的紫眸上。
　　哥哥的目光在那个小包裹上停留了两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变化。然后，他伸出手，动作很自然，甚至带着点随意的意味，接了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江雪递出包裹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谢谢学姐，费心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清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淡，“抹茶味挺好的。”他依然在笑，唇角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
　　江雪的手指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一点，脸上瞬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中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欣喜光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害羞得说不出来。
　　哥哥却仿佛没看到她的羞赧，只是随意地将那个还带着女孩子体温的小包裹拿在手里，像拿着一个普通的文具袋。他侧过头，目光看向我，语气平常得如同在问中午吃什么：“小小，走了，要集合了。”
　　我哦了一声，赶紧跟上他转身走向楼梯的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江雪还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哥哥挺拔的背影，脸上的红晕久久未散，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和一句平淡的“谢谢”已经给了她莫大的满足和期待。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点闷。这种场面，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哥哥他总是这样，不主动，不拒绝，接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好意和试探，像平静的海绵吸纳着一切，却不会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回应。他给予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充满可能性的微笑，一个眼神，或者一次不经意的触碰。这些微小的，模糊的信号，就足够让那些怀揣着心思的人前赴后继，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这一上午都好像在喧嚣中渡过。
　　我感到头闷作为哥哥的身边亲人，太过于头痛。
　　午休的铃声刚歇，教室里弥漫着饭盒的香气和放松的喧嚣。我正埋头跟一道几何证明题较劲，铅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得沙沙响，那些纠缠的辅助线看得我头昏脑涨。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笼罩在我的草稿纸上。我下意识地抬头。
　　是上午那个扎着丸子头，脸颊总是红扑扑的女生，她叫王茜。此刻她站在哥哥的课桌旁，手里捏着一本摊开的物理练习册，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着。她没看我，目光完全胶着在哥哥脸上，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央求：
　　“苏祈同学……打扰你休息了吗？这道题，老师上课讲的太快了，我……我还是没太搞懂受力分析。”她把练习册往苏祈面前又推了推，指着一道复杂的斜面滑块题，“能……麻烦你再给我讲讲吗？就占用你一点点时间就好。”
　　我看着面前女生紧张的面孔，心里已经麻木。
　　她的脸颊飞起两团红云，眼睛水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依赖。
　　哥哥原本靠着椅背，姿态放松地翻着一本课外书。听到声音，他抬起眼。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那双紫眸越发深邃。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王茜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沉静的，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情绪，却又专注得让人心跳加速。
　　王茜在他的注视下，呼吸都放轻了，捏着练习册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然后，哥哥的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能安抚人心的暖意。他合上手中的书，身体自然地前倾，靠近那张摊开的练习册。
　　“哪一步卡住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像羽毛轻轻拂过耳膜，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耐心。
　　王茜明显被这温柔的态度击中了，脸更红了，声音也更小了些，几乎成了气音，指着题目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困惑。
　　哥哥微微侧头，认真地听着。他拿起一支笔，在草稿纸上开始画图讲解。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握着笔的样子很好看。讲解的过程中，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划过王茜指着题目的手背，或者在她标注的地方轻轻点一下。
　　每一次若有似无的触碰，都让王茜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脸上红晕更深，眼睛却亮得惊人，完全沉浸在哥哥低柔的嗓音和那近在咫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专注里。她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题目的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少年和他温柔的声音。
　　我看着这一幕，胃里那点因为几何题带来的烦躁，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一种更滞闷的感觉。我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哥哥桌角那个半开的抽屉里。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粉色的，淡蓝色的，带着香味的信封，精致的折纸星星，甚至还有包装漂亮的巧克力……全是上午课间，被偷偷塞进去的。此刻，几张被揉得有点皱的彩色信纸边缘，正可怜巴巴地从抽屉缝隙里挤出来一角。
　　哥哥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就像对江雪学姐的饼干一样。他看见了，随手就拨到一边，任由它们在抽屉里堆积，或者像此刻这样，被他不经意地带出来，掉在地上，然后被他随意地踩过。他甚至连拆开的兴趣都没有。
　　我盯着那几张被揉皱的信纸，忽然觉得有点刺眼。我伸手，从哥哥的抽屉里把那几张挤出来的，看起来还算平整的信纸抽了出来，也没管上面写的是谁的心事，翻到空白的一面，拿起我的铅笔，继续在上面画我那该死的几何辅助线。纸张带着点淡淡的香水味，有点呛鼻。
　　哥哥正低头给王茜讲题，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我的动作。他讲解的声音没有停顿，流畅而清晰，目光也依旧专注地落在王茜指着的题目上。只是，他那只原本搁在桌面上，随意搭着的手，极其自然地伸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微凉，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动作熟稔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准确地捏住了我正用力画辅助线的铅笔末端。
　　“轻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笔头要断了。”
　　他捏着笔杆，轻轻往回带了带，把我因为烦躁而过于用力的笔尖从草稿纸上提了起来。然后，他的手指松开，指尖在我握着笔的手指关节上，极其短暂地几乎感觉不到地安抚了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像被一片冰凉的羽毛扫过。
　　我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哥哥却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一下微小的触碰从未发生过。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王茜的练习册上，侧脸线条流畅而平静，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温柔的，耐心的笑意，正指着纸上的图示，低声问：“这里，力的分解方向明白了吗？”
　　王茜完全沉浸在题海和他的声音里，浑然未觉我们之间这电光火石般的小动作，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哥哥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那专注讲解的神情，完美得如同精心雕琢的塑像。只有我这个和他从同一个子宫里挣扎出来，共享过最初生命律动的人，十个月在妈妈肚子里的相处才能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紫罗兰色瞳孔最深处，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仿佛眼前这耐心的解答，这温柔的姿态，都只是覆盖在深潭之上的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