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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泥土 ...

  •   机票是自己订的,他又卡在除夕夜当天回恒川。甚至在监护人发消息问他具体航班号时,被他拍了张在图书馆复习的照片敷衍过去。
      说“敷衍过去”不准确。只是叔叔知道他不想说,于是没再追问而已。
      从江城飞恒川,飞行时长两小时,他选了经济舱安全逃生门边位置。可就算随身携带的双肩包被乘务员拿去见缝插针地放到其他座位头顶的行李柜,他的腿在已经相对宽裕了点的有限空间中仍是伸不太开;只能以最规矩的摆放姿势,熬飞机上漫长的两小时。
      飞机起飞在下午,从窗外照进来的午后阳光让人毫无困意。飞机滑行起飞后,他便戴上了有线耳机,用耳机里轻缓蔓延的音乐覆盖飞机螺旋桨声,以及旁边旅客不算小声的窃窃私语。他的拇指轻巧滑过屏幕,点开置顶聊天框后的聊天记录,在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上,从一直被导出和保存下来的第一条开始往下翻,每一条都认真看去,尤其是对方发来的内容。
      点开语音条时,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一秒钟后出现的人声,混在螺旋桨低沉的嗡嗡声里,如同就在身旁。
      不能动弹的两小时也没多难熬。
      他专注得甚至没注意空乘小姐问他需要什么饮品,直到旁边人拍他肩膀,他才惊醒般的摘下一边耳机,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空乘。
      聊天记录刚翻到上高二后的部分,机上广播提醒乘客飞机将在二十分钟后降落恒川机场,请乘客收起桌板,系好安全带。于是周围响起几道金属卡扣扣上的清脆声,他的手指也恰好飞快滑过两条高二时期的自己抱怨考试太多时发去的动态表情包。这完全不属于自己风格、过于可爱的表情,在几分钟后,得到正在外地出差的对方一个像绞尽脑汁才想出的回应。看着白色对话框里,朴实无华地张开双臂的绿衣小人,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当时将女同学发到班级群里的表情收藏起来时是报以什么心理。
      叔叔在此之前,是个从不在聊天框里发表情的人。
      连奶奶都时常在逢年过节发来些带有简短文字的动态表情,叔叔的聊天框中却始终只有单薄的黑色,将多功能的社交软件用得与小灵通上的短信功能无二。
      叔叔在此之后,仍是不爱发表情的人。他好似将情绪都收敛在了白框黑字下方。曾经的云帆扬以为自己都能读懂,后来发现,叔叔的文字,是世上最斑斓的颜色。
      飞机在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离开江城地面;六点零五,准时降落恒川。
      晚上临近八点,云帆扬将自己的行李箱扛上老居民楼的楼梯过道。尽量控制了脚步声,避免吵到已经打开电视机等待春晚开场的邻居除夕过年。
      他刚将箱子在家门口放下,正要卸下背包翻找家钥匙,里边的人先他一步,打开了家门。
      门被开开的瞬间,客厅的暖黄灯光就照在屋内人的身后。毫无准备的青年愣愣地将这幕映入自己眼帘。然后,低落一天的心情,渐渐、平缓地回到起始线上,远离了两年前,潮阳那个没有温度,却高高在上的太阳。
      “叔叔……”云帆扬一下立正站好,讪讪叫人。
      “回了。”
      叔叔伸手拎走了他的行李。他的行李比他本人先进家门。
      不适合在恒川穿的羽绒服在机场时就被云帆扬脱了,挂臂弯上,进门时,擦着门框而过,松软的羽绒被挤了挤。
      相比邻居家直接从门缝漏出的电视声与人声,他们的家实在太安静,秒针的走动存在感很强。客厅的茶几上就摊开了本书,旁边有个水杯。水杯和书的主人正从他臂弯中拿走他的羽绒服,转身挂到了门边立着的挂衣架上。
      飞快扫了眼自己又离开半年的家,没找到任何变化的青年先踩掉一只脚上的鞋,弯腰打算打开鞋柜,掏出自己的拖鞋。但他刚低下头,便在鞋柜外,发现自己被摆放整齐的棉拖。
      “小扬?”
      对方像在生气,又像不在生气。
      云帆扬的手离开柜门,匆匆把自己的脚塞进了准备好的棉拖。他踢掉另只脚上的运动鞋,扭头看了看漆黑的阳台玻璃门外,又指指电视机,让自己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打破彼此间流淌的令他感到不自在的氛围:“春晚好像快开始了吧?”
      叔叔走近,又摘下他肩上的背包。背包离开肩膀的那刻,如释重负的感觉从肩头淋到脚后跟。
      叔叔拎着他的背包,和他一如往常地说道:“嗯。你先洗洗手,我把电视打开。”
      刚千里迢迢回到家的人乖顺点头,刷上另外只脚的拖鞋,撸起了卫衣袖子进卫生间。
      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客厅的电视机已经播放起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正式开始前的直播预热环节。他的行李和背包应该都已被放进了他的房间。电视声没开多大,云帆扬的注意在欢快喜庆的电视背景音中,很快转移到亮起了灯,传来抽油烟机动静的厨房里边,以及发现了被摆上桌的三菜一汤。
      汤面甚至飘着热气,而他的肚子适时叫起。一直被忽略的饥饿感闪现出来,青年脚步放轻,来到厨房门口,看厨房里的人背对他,忙着往锅里下面。
      云帆扬走近,说:“叔叔,我帮你。”
      叔叔没让出掌锅的位置,用手中长筷搅散锅中的竹升面,然后与他讲:“小扬,拿两双筷子。”
      云帆扬于是从旁边的餐具篓抽了四根筷子。
      “还有什么?”
      “还有盛汤的汤勺。”
      云帆扬打开碗柜,从柜子里拿舀汤用的瓷勺,带到餐桌前放好后,进厨房回到叔叔身边。
      竹升面在沸腾的锅水中翻滚起伏,眼看可以捞出锅来。掌勺的人关火,端起锅,倒掉锅里多余的水,转头看到料理台上已经摆好的两个用来盛面条的空瓷碗。
      云帆扬等在一旁,看叔叔均匀地往两个碗内分配面条,和面条一起煮了的两个荷包蛋都盖在了其中一碗的面上。
      外面的电视机已经传来欢快的歌舞声,联欢晚会刚刚开始。叔叔没有给他端碗机会,把煮面的锅泡冷水放在水池里后,拿起了两个碗走到餐桌前。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顺手关掉嗡嗡作响的抽油烟机以及厨房灯,绕到叔叔对面。叔叔将盛了两荷包蛋的碗要递给他,不过在云帆扬要伸手接过时,想起来问:“盛点汤?”
      “嗯嗯。”
      云帆扬便把手又放了下来,坐在了餐桌前,等叔叔帮他往面碗里加好汤。
      春晚直播已经进行到今晚第一个相声节目,那快板的节奏就像打在云帆扬心上。
      他们家的年夜饭也一直是这样。有次朋友们在聊天群晒自己家满汉全席的年夜饭桌,云帆扬也顺手拍了张发去,照片里是和现在差别不大的三菜一汤。之前叔叔有效仿传统广省家庭,让除夕夜的家里出现过一顿有盆菜、有白切鸡的完整年夜饭,结果那顿盆菜让他们吃三天。于是后来餐桌上的年夜饭都换成两道云帆扬喜欢的荤菜,和一道清淡些的青菜,以及一道汤。
      叔叔煲的汤和他炒出的菜一样。但云帆扬喝的时候,总能喝出甜味。
      这次也一样。明明是普通的牛丸清汤,他又从汤里尝出了点甜,好像有糖粒推开了一天没进食,累积在舌苔上的苦涩,在舌尖化开。
      咬开鸡蛋时,发现蛋黄里还有流心。金黄色的蛋液流到面条上,云帆扬埋头将流心的荷包蛋一口包掉。
      叔叔说:“后天上午,早点到潮阳。可以吗,小扬?”
      青年嘴里正嚼着鸡蛋,没有多思考地点点头。
      “好。”
      叔叔看了看他,垂眼,为他夹一块色泽漂亮的直排骨。
      云帆扬吃完嘴里的食物,夹起了排骨接着啃。
      叔叔问道:“回来路上,堵车了吗?”
      他嘴里含着东西,不方便说话,连点两下头。
      “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撕咬干净骨头上的肉的人拿纸巾擦手,顺带回应:“我都可以。”
      “有没有很想回家吃的?”
      “嗯……那吃饺子吧。街对面的那家肠粉店应该已经放假了。”
      对方便提建议:“隔壁新开一家,春节期间也营业。”
      “算啦。”云帆扬直接否掉那家自己没吃过的新开肠粉店,想也没想地说道,“我想在家里吃饺子。大年初一,想在家待着,不出门。”
      他说完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有点太硬。夹面条的筷子停顿,看向对面。对方并未觉得什么,抬头对上视线,认真地看云帆扬。
      “比在江城看你时,又瘦了点。”
      “……啊,还好吧。”
      云帆扬收回目光,低头重新夹起自己碗里的面条。
      作为背景音的春晚节目又热热闹闹进入歌唱环节。云帆扬夹鱼肉的时候伸了伸脚,想换个坐姿,不小心踢到对面人小腿。
      他赶紧收回,挺直腰板,在椅子上坐正了,然后神态自若地夹走盘中一块光秃的鱼骨头。
      扫干净餐桌上所有的菜,把餐具都收拾干净了,年夜饭的痕迹挥散在恒川冬天温度适宜的室内空气里。
      云帆扬顶着饱腹感很强的肚子,靠到沙发,在沙发扶手上撑着脑袋,翻朋友们的群聊记录。
      现在是喜气洋洋的小品环节。穿红大褂的演员讲了什么,他没听仔细,眼睛连捕捉不断推出的新消息都有点困难。
      “累了吗?”
      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他旁边。
      “嗯,也还好吧……确实有点困。”感觉小品里的笑声已经开始对自己有催眠作用的人使劲揉了揉眼。
      “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不行……”他还想强撑会儿,和往年一样,至少守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但连续两晚睡眠不佳,现在吃饱喝足,就待在自己最熟悉的环境里,困意十分强势地找上来。
      云帆扬听到身旁的人,轻声细语地和他说道:“就在这里休息吧。”让他一下子守不住抵抗困意的闸门。
      “那,快到零点的时候,要叫我啊。”
      撑不住的青年倚在了沙发扶手与沙发背之间的夹角,闭上眼,然后很快便听不见电视机里那刻意营造气氛的欢声笑语。
      只有身边陷下去的弧度,一直伴随他,滑入梦乡。
      大年初二,为避开过节走亲戚的车流,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发,带着行李开车到潮阳。叔叔的车直接停在墓园下方,云帆扬带着几捧鲜花,独自先上台阶。叔叔锁好车后,拎着几袋贡品,三步化两,跟了上来。
      奶奶去世,潮阳和恒川的房子都到云帆扬名下。叔叔在奶□□七过后,就带他在两地走完繁琐的过户手续,让新房本上出现他的名字,户口本的户主页也变成了已经成年的他自己。
      但这是老人去世后,他第一次回潮阳。奶奶的遗物还摆在她的卧室里,维持两年前的模样。和爸爸留下的一切一样,没有人动它们。回到潮阳的云帆扬也和从前一样,继续睡在爸爸的房间。
      大年初四,外边的鞭炮声终于小点。叔叔在小院里清理杂草。晚起的青年站窗户边,捧着叔叔为他煮好的热牛奶,对着秃树底下叔叔的背影发了阵呆,一口口地抿完杯中的牛奶。
      喝完牛奶,叔叔还在小院拔草。他想了想,没进院子帮忙,久违地走进了奶奶的房间,在床边对着窗户坐了好一会儿后,突发奇想地想打开看看奶奶的床头柜。
      奶奶的药盒在抽屉里整齐地摆着,旁边压着厚厚一沓病历,上面一个小本上写满用药指南。和药跟病历放一起的,除了张在云帆扬刚满月时拍的全家福,还有枚装在红绒首饰盒里的金戒指。从奶奶手指上摘下的那枚,早已被云帆扬带回恒川;留在潮阳,明显要大两圈的金素戒,只能属于另位早早离去的老人。
      云帆扬合上了首饰盒,放回原位,然后拉开第二层抽屉。
      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比第一层杂乱。云帆扬将抽屉里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摊开在床上慢慢整理。
      他将奶奶手写的日记和信,以及奶奶收藏起来的他人的书信与稿件一一抚平,阅读完后,重新叠好,直到他拿起张看起来没那么泛黄的信纸。
      信纸是人民医院公用信纸,很单薄的一层。他拿起它时,好像有种冥冥中的预感,小心地将叠得很好的纸张展开,看到奶奶清秀的字迹,和一份他从未听他们中任何一人提起的协议书。
      「我,秦阿巧,身份证号:44030……
      自愿将我名下位于潮阳市南街三十八号的房子,过继给我与我亡夫云卫国之养子高翯。他需为我孙儿云帆扬提供生活及学业上的经济支持,直至云帆扬大学毕业。
      协议人:
      秦阿巧
      高翯」
      名字下方还有红色的手印盖章。
      目光落在第二个笔迹熟悉的签名上。
      云帆扬看得发怔。
      最终,轻轻将那张老人手写的书面协议纸,放回到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他躺在奶奶睡过的床铺上面,双手枕在脑后,看风扇上结了蛛网的天花板。
      太阳适时出现窗外。阳光照进,他闭上眼睛。
      一闭眼,周围流动的空气仿佛都放轻了声音——
      阿嬤,阿公带阿叔回来时,你有不开心吗?
      阿嬤以前,觉得他老糊涂。后来才发现……他是对的。
      “扬扬。”
      太阳已经离开窗口。
      他闻声睁眼时,却有被阳光照耀久的眩晕。
      云帆扬眯起眼睛,侧了侧脑袋,看见默默付出许多的男人,此刻出现自己身边,带着泥土的气息。
      “不舒服?”
      “……没。”
      他抬手挡下对方伸来要触碰他额头的手,然后反被对方握在手里。
      这时候挣扎好像会显得古怪。云帆扬只能任由叔叔这样十分突然又很自然地牵着自己的手。
      “返校的机票订了吗?”
      “没有。打算过两天再看。”
      “从恒川出发?”
      “嗯。”
      “你们放假一直到十五之后,对吗?”
      “嗯嗯。”
      男人顶着他目光,在床沿边坐下。
      云帆扬疑惑看他。
      “扬扬,我明天要去趟辽城。”叔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和他讲道,“去和一个合作方谈工作上的事。辽城附近,有一家度假庄,和新开的滑雪场,比上次带你去的那家场地更大。”
      后半句话,让云帆扬准备好的“好,那我自己回恒川”卡在嗓子眼。
      他躺在床上,直愣愣看人,等对方下一句。
      叔叔问他:“想过去滑雪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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