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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行宫碎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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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行宫的清晨,与朔方城的血腥肃杀截然不同。熹微的晨光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格子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朦胧的光柱。远处隐约传来洒扫庭除的细微声响和几声模糊的鸟鸣,一切显得平静而压抑,带着深宫特有的、按部就班的沉闷。
姚依依在一阵熟悉的、细碎的响动中醒来。她睁开眼,看到顾小光正蹑手蹑脚地将一只粗陶碗放在她床头的矮凳上,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稀粥,旁边还放着半块看起来干硬粗糙的馍。
见她醒来,顾小光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一样,吓了一跳,脸上瞬间堆起憨厚又带着点局促的笑容:“依依……你、你醒啦?快,趁热吃点东西。”他习惯性地想去搀扶她,又想起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需要人扶了,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最后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姚依依看着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心底那点因噩梦(或许是同命咒遥远的悸动?)而产生的不安悄然散去。她慢慢坐起身,动作间背部的疤痕依旧有些紧绷感,但已无大碍。
“说了多少次了,不用起这么早给我弄吃的。”姚依依接过碗,声音平静,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同于以往刻意伪装的柔和。经历生死边缘和这段时间的相处,她面对顾小光时,那层厚厚的、用于算计和表演的面具,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磨损了些许。
“不早啦,一会儿还得去前头听差呢。”顾小光嘿嘿笑着,蹲在一旁,看着姚依依小口喝粥,仿佛这是什么顶顶好看的风景,“你多吃点,伤才好得快。”
姚依依没再说什么,默默喝着那寡淡无味、甚至有些拉嗓子的粥。前世琼浆玉饮、珍馐美馔,此刻竟觉得不如这碗粗粥来得真实温暖。至少,这里面没有毒药,没有算计,只有眼前这个傻小子笨拙的关心。
吃完早饭,顾小光利索地收拾了碗筷,又仔细叮嘱了她几句“好好休息”、“别乱跑”、“有人来了就躲起来”之类的话,这才匆匆赶去前院当值。
狭小破旧的杂役房里,只剩下姚依依一人。
她并没有听话地“好好休息”。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这间小屋。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将顾小光那简陋的地铺卷起来塞到角落,把仅有的几件破旧家具擦拭一下,扫扫地。
这些活计,她前世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决计不会做的。但如今做起来,竟也有种奇异的平静。汗水微微浸湿了她的鬓角,带来一种活着的实感。
收拾停当,她坐在唯一的破垫子上,望着窗外四四方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复仇的念头从未熄灭,尤其是对霍临川。但如何复仇?像前世一样,攀附另一个权贵,继续在男人的权欲游戏中周旋,最终再次可能沦为弃子?她厌倦了。真的厌倦了。
顾小光的出现,像是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她黑暗绝望的世界。他那么弱小,那么卑微,给不了她任何权势富贵,却能给她最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守护。这让她冰冷的心,第一次开始思考“以后”的可能性。
或许……她可以换一种活法?不再做攀援的凌霄花,而是……就守着这点微光,先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至于复仇……或许可以借刀杀人?或许可以等待时机?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包顾小光省下来给她的冰糖上,眼神复杂。权力固然诱人,但此刻,这点甜味,似乎更能慰藉她千疮百孔的心。
中午,顾小光偷偷溜回来一趟,怀里揣着一个还温热的油纸包。
“快,依依,今天厨房有贵人剩下的肉包子,我偷偷藏了一个给你!”他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将油纸包递给她,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
姚依依看着那个卖相并不算多好、甚至有些凉了的肉包子,又看看顾小光那期待又紧张的表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接过包子,低头咬了一口,油脂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
“……很好吃。”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哑。
顾小光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比自己吃了还开心:“是吧是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你慢慢吃,我还得赶紧回去,不然管事公公又该骂了!”他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姚依依拿着那个肉包子,慢慢地吃着。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蔓延。这或许就是被人真心惦记的感觉?似乎……还不坏。
下午时光静谧。姚依依找出顾小光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旧衣,尝试着用一根粗针和暗淡的线缝补。针脚歪歪扭扭,丑陋不堪,但她却做得异常专注。阳光缓缓移动,将她的身影拉长。
她开始留意顾小光带回来的、关于行宫里的零星信息。哪个管事脾气坏,哪个姑姑稍微心善一点,哪里容易找到轻松的活计,哪里要绝对避开……她像一块海绵,默默吸收着一切可能用于“更好活下去”的信息,不是为了争宠,不是为了往上爬,仅仅是为了……和那个小傻子,在这冰冷的深宫里,能多一点安稳,少一点麻烦。
当顾小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看到那件被勉强缝补好的旧衣(虽然针脚惨不忍睹)和桌上留给他的一半包子时,他愣了好久,眼眶微微发红。
“依依……你、你真好……”他讷讷地说,感动得不知所措。
姚依依别开脸,耳根微微发热,语气却故意硬邦邦的:“……顺手而已。快吃你的饭。”
夜色降临,破旧的小屋里,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两人分吃着简单的食物,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大多是顾小光在说,姚依依在听。外面是深宫高墙,冰冷无情,里面却有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正在艰难地生根发芽。
姚依依的复仇之心并未死去,只是被暂时埋藏。而她的人生,似乎终于偏离了前世的轨迹,朝着一个未知的、却或许能拥有片刻温情的方向,悄然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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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京郊行宫那一点点滋生的微弱暖意,朔方府的静室内,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莫子凌和叶徽并排躺在榻上,都昏迷不醒。
莫子凌的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死白,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依旧苍白虚弱。左肩的伤口被重新仔细包扎过,不再渗血,但内里的损伤和魂煞的隐患依旧如附骨之疽。他呼吸平稳,却深沉得仿佛陷在无尽的疲惫之中,眉宇间即使昏迷也紧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叶徽的情况看起来更让人心惊。他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花朵,枯萎了下去。心口那点朱砂痣黯淡无光,皮肤下再也看不到丝毫赤金纹路的痕迹。为了救莫子凌,他几乎燃尽了自己的本源。
阿娜尔背后的刀伤已经处理过,她强撑着守在一旁,脸色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时刻警惕着外面的动静。霍临川那边没有任何表示,既未再派人来“关怀”,也未对昨晚的事件有任何明确的说法,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府内的大夫来看过几次,对莫子凌的伤势摇头叹息,只说“听天由命”,对叶徽的情况更是束手无策,只道“元气大伤,油尽灯枯之兆”。
阿娜尔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她不信命。她只知道,这两个人,一个关乎她复仇的线索和暂时的盟友,一个……或许是她仅有的、能称之为“同伴”的存在,都不能死。
她调动了自己能调动的一切资源,寻找珍稀的药材,甚至再次冒险联系了灰鸢。灰鸢只冷冷回了一句:“朱砂骨之力耗尽,非药石能轻易挽回。看好他们,别让霍临川的人再下黑手。时机到了,我自会出现。”
无奈之下,阿娜尔只能命人按时给两人喂一些参汤吊命,同时严密守卫静室,不允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时间在令人焦灼的寂静中缓慢流逝。静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生命流逝的不安感。
直到第三天夜里,叶徽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直守着的阿娜尔立刻察觉,俯身过去,低声唤道:“叶徽?”
叶徽的眼睫颤抖了很久,才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无光,充满了极致的虚弱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娜尔立刻用棉签沾了温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叶徽缓了很久,涣散的目光才慢慢聚焦,艰难地转向旁边榻上的莫子凌,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他……”
“还活着。”阿娜言简意赅,“你救了他。”
叶徽似乎松了口气,极度的疲惫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地合上,又陷入了昏睡。但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稍稍有力了一点点。
希望虽微,却终是出现了。
而莫子凌,在叶徽苏醒的短暂片刻,紧蹙的眉头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松开了些许。同命咒的联系,比任何良药都更深刻地维系着两人脆弱的生机。
朔方的夜,依旧漫长而寒冷。但至少,最坏的阶段,似乎正在慢慢过去。接下来的,将是更为复杂的疗伤、恢复,以及面对那必然到来的、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