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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归途烟火 ...

  •   车轮碾过夯实的官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终于不再是北漠砾石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空气里砂砾的粗粝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暖风。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不再是北狄荒原上那种带着血色的惨淡,而是温煦的、带着点慵懒的金黄。
      车队驶入了一座名为“安平驿”的边境小城。这里是长城防线内的重要补给点,也是南北商旅的歇脚处。城不大,夯土的城墙有些斑驳,但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却不少。挑着新鲜蔬菜的农人,赶着驮满皮货的驼队,推着独轮车叫卖粗陶的小贩,还有穿着半旧号衣、挎着腰刀巡弋的边军士卒。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属于中原边陲特有的嘈杂乐章。
      “总算闻到点人味儿了。”阿娜尔——如今该称她朔月郡主了——骑在马上,深深吸了口气。她换下了北狄的皮袍,穿着一身中原样式的藕荷色劲装,外罩轻纱披风,头发也梳成了简单的单螺髻,只插着一支素银簪。这身打扮让她少了几分异域的野性,多了几分利落清爽,只是眉宇间那股子锐气依旧掩不住。她新奇地打量着街边热气腾腾的馒头铺子、悬挂着腊肉香肠的杂货店,还有几个蹲在墙角玩石子、脸蛋红扑扑的孩童。
      莫子凌撩开车帘一角。他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眸子在温煦阳光下,显得比在北狄时清亮了些许,只是深处那抹幽绿暗影,如同水底的苔藓,始终挥之不去。他静静看着街景: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墩上晒着太阳纳鞋底,针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一个货郎担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吆喝着“针头线脑胭脂花粉”;几个刚换下岗的边军士卒,围着一个简陋的面摊,捧着粗瓷大碗吸溜着热汤面,面汤上浮着油花和翠绿的葱花,香气似乎能飘进车里来。
      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在北狄那些日子,干硬的肉干、腥膻的奶食、偶尔煮得半生不熟的粟米粥,早已让他的肠胃发出抗议。这碗朴素却热气腾腾的汤面,竟比任何珍馐都更具诱惑力。
      “停车,休整一个时辰。”阿娜尔下令。黑狼卫们训练有素地将车队引导至驿站旁的宽敞空地,警惕地散开警戒。他们彪悍的气质与身上的北狄装束,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莫子凌推开车门,缓步下车。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不再是北狄那种随时可能陷落的流沙感。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骨头缝里传来细微的酸痛,那是透支和旧伤在抗议。
      “大人,您需要什么?”一名黑狼卫小队长恭敬地问。
      “找个干净的地方,弄碗热汤面,多放葱花。”莫子凌言简意赅,声音还有些沙哑。
      小队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深不可测的中原大人要求如此简单,随即立刻应声:“是!属下这就去办!”
      阿娜尔也下了马,走到莫子凌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喝点水?驿站的水井是甜的,比北狄那些咸水坑强多了。”
      莫子凌接过,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清凉微甜的井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舒服了许多。他目光投向驿站内那辆紧闭的马车:“叶徽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没醒,但脉象平稳了些。左贤王派的巫医给的药膏似乎很有效,心口那东西安静多了。”阿娜尔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忧虑,“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莫子凌沉默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惊鸿刀的刀柄。刀身收敛了光芒,如同凡铁,只有他能感受到那沉睡在其中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悸动力量。
      驿站旁有个小小的茶寮,几张油腻的桌子,几条长凳。莫子凌和阿娜尔寻了个角落坐下。黑狼卫在不远处警戒,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让茶寮里的几个本地茶客显得有些拘谨,说话声都压低了许多。
      跑堂的是个半大小子,麻利地抹了桌子,端上来两碗粗茶,又很快送来了莫子凌点的汤面。粗瓷碗,宽汤,白生生的面条,几片薄薄的酱色肉片,一大把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莫子凌拿起筷子,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速度却不慢。他先喝了口汤,滚烫鲜香,带着猪骨熬煮的醇厚和葱花的辛香,瞬间熨帖了冰冷的肠胃。面条筋道,裹着汤汁吸溜入口,是久违的、踏实的满足感。他吃得专注而沉默,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阿娜尔看得有趣,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唔!是比咱们那的羊肉汤饼好吃!”她也埋头吃起来,少了郡主的架子,多了几分率真。
      邻桌几个穿着短褂、像是行脚商人的汉子,大概是看这两位衣着气度不凡却吃着路边摊,又带着明显是北狄人的护卫,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瞧见没?那些护卫,黑狼旗!北狄左贤王的人!”
      “嘶……北狄蛮子怎么大摇大摆进城了?边军也不管管?”
      “嘘!小声点!没看见中间那两位?男的虽然病恹恹的,但那眼神……啧啧,不好惹。女的也不简单,听说是北狄新封的什么郡主!”
      “郡主?跑到咱这穷乡僻壤吃汤面?搞什么名堂?”
      “谁知道呢!听说北边王庭出了大事,老狼王死了,左贤王上位了……估计是来谈事的吧?”
      “谈事?跟谁谈?跟咱们安平驿的驿丞谈?”有人嗤笑。
      “蠢!当然是跟朝廷!我有个远房表侄在朔方军里当个小旗,听他说啊……”那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朔方那边,霍大帅的兵马这些日子调动得可频繁了!就在长城边上!怕不是等着‘迎接’这些北狄贵客呢!”
      “霍大帅?那……那不会打起来吧?”有人紧张起来。
      “谁知道呢!神仙打架,咱们小老百姓遭殃!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安安稳稳吃碗面就不错咯!”
      这些闲言碎语断断续续飘进莫子凌和阿娜尔耳中。莫子凌吃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阿娜尔则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霍临川的‘欢迎’仪式,看来排场不小,连市井小民都闻到味儿了。”
      莫子凌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拿起粗瓷茶杯抿了口茶,才淡淡开口:“他向来喜欢排场。” 目光扫过街角几个看似闲逛、目光却不时瞟向驿站的精悍身影,那是朔方军的探子,伪装得并不高明。
      休整完毕,车队需要补充一些药材,尤其是给叶徽用的。莫子凌和阿娜尔亲自去了安平驿最大的药铺“济生堂”。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混合气味。高高的柜台后面,老掌柜戴着水晶眼镜,正慢条斯理地用戥子称量药材。几个伙计忙着抓药、捣药,药碾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阿娜尔拿出左贤王巫医开的方子递过去。老掌柜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姑娘,这方子……有几味药可金贵,小店存货不多,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近边军那边也常来采买伤药,有些药材被管控得紧。”
      “价钱好说。”阿娜尔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有多少我们要多少,务必配齐。”
      老掌柜看到银子,又看看阿娜尔和莫子凌的气度,以及门外隐约可见的黑狼卫,叹了口气:“好吧,老朽尽力。”他转身去翻检药柜。
      莫子凌的目光在药铺里随意扫过。墙角堆着晒干的药草,几个等待抓药的妇人低声交谈着家长里短,一个小学徒蹲在门口费力地切着甘草片。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安宁。
      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药铺后门那扇虚掩的小门时,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灵魂深处那抹幽绿暗影陡然悸动的气息,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
      那气息……阴冷、古老、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腥甜,与那青铜匣中狼神残念的余烬同源!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浓重的药味掩盖,但莫子凌此刻灵魂受创,对这类气息反而更加敏感。
      他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瞬间按在了惊鸿刀的刀柄上!刀身微微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怎么了?”阿娜尔立刻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警惕地问。
      莫子凌的目光死死锁定那扇后门,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暗巷,此刻空无一人。
      “没什么。”他缓缓松开按刀的手,声音低沉,“可能是错觉。” 但那丝悸动和冰冷感却留在了心底,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一颗石子。
      霍临川的“厚礼”,已经开始了吗?竟能渗透到这样一个小城的药铺里?
      药材补充完毕,车队并未在安平驿过夜,而是继续南行,赶在天黑前抵达了下一个更大的驿站——磐石堡驿。
      磐石堡驿依山而建,规模比安平驿大了许多,更像一个军事堡垒与驿站的结合体。城墙高耸,戍楼林立,驻军明显增多,气氛也肃穆了不少。驿站内条件好了很多,有独立的院落供贵客使用。
      叶徽被小心地安置在院中最安静的上房内。莫子凌坐在他床边的矮凳上,静静看着沉睡的少年。叶徽的脸色在油灯下依旧苍白,但呼吸绵长均匀。心口覆盖药膏的地方,朱砂痣的躁动被暂时封印,只留下一片温顺的暗红。然而,莫子凌却能通过双生咒缚那微弱的联系,感受到叶徽意识深处并非一片平静,而是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暗流汹涌,无数破碎的画面和灼热的能量在缓慢地沉淀、重组。
      他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轻轻拂开叶徽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皮肤,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感传来,让他心口那道黯淡的咒印也微微发热。
      “快点醒来吧,债主大人。”莫子凌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不易言说的复杂情绪,“欠债的跑不了,讨债的也别想偷懒。”
      夜渐深。莫子凌在隔壁房间打坐调息,试图平复灵魂的创伤和压制那幽绿暗影。惊鸿刀横放在膝上,赤金的光芒在黑暗中如同呼吸般明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眼!不是被外界惊动,而是通过那微弱的咒缚联系,他清晰地感受到隔壁房间内,叶徽的意识骤然陷入了剧烈的波动!
      他瞬间起身,无声地掠到叶徽房门前,推门而入。
      房内没有敌人。只有叶徽躺在床上,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冷汗,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心口被药膏覆盖的地方,那暗红的朱砂痣,正透出丝丝缕缕不祥的、微弱却执拗的赤金光芒!那光芒并非灼热,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贪婪感。
      莫子凌快步走到床边,手指搭上叶徽的腕脉。脉象紊乱而急促,一股狂暴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左冲右突,试图冲破药膏的封印,与他意识深处的某些东西呼应!
      “叶徽!”莫子凌低喝一声,试图用声音唤醒他。
      叶徽毫无反应,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他心口的赤金光芒又亮了一分,甚至开始灼烧覆盖的药膏,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莫子凌眼神一凛,不再犹豫。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的赤金刀意——这几乎耗尽了他此刻勉强凝聚的力量——迅速点在叶徽心口朱砂痣周围的几处大穴上!同时,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叶徽冰凉的手腕,试图通过咒缚的链接,将自己的意志传递过去,强行压制那股暴走的力量。
      “稳住!叶徽!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惊鸿刀锋破开迷雾。
      叶徽身体猛地一震,紧抓被褥的手骤然松开,又无力地垂下。心口那挣扎的赤金光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甘地闪烁了几下,终于缓缓收敛,重新被药膏覆盖。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一些,但依旧没有醒来,只是陷入了更深沉的、仿佛被抽空力气的昏睡中。
      莫子凌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额角也渗出了冷汗。刚才那一下看似简单,实则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动叶徽体内更狂暴的反噬,甚至牵连他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灵魂平衡。他低头看着叶徽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惊悸的侧脸,又感受着自己灵魂深处那被刚才强行调动力量而刺激得蠢蠢欲动的幽绿暗影,眼神沉凝如铁。
      归途的平静,比预想的更加脆弱。霍临川的阴影,还有这双生“钥匙”本身潜藏的巨大风险,如同无形的网,正随着他们踏入中原腹地,悄然收紧。
      窗外,磐石堡驿的刁斗声沉闷地敲打着寂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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