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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笼中饲宴,凤鸣初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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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最底层的日子,在恐惧的底色上,被莫子凌强行涂抹上一层诡异而奢靡的“安逸”。
叶徽的牢房被清理过,虽然依旧阴冷,但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淡了许多。石床上铺了厚实的被褥,身上穿着柔软保暖的棉衣,脚镣手铐虽未解除,但内衬了柔软的棉布,减少了磨伤。每日三餐,不再是馊硬的馒头和浑浊的水,而是由赵百户亲自提来的、来自莫子凌小厨房的精致食盒。菜肴荤素搭配,热气腾腾,有时甚至还有温补的药膳汤。
还有书。不再是艰涩的经史,而是各种杂记、医书、甚至话本。叶徽发现其中几本医书上有详细的草药图谱和注解,他看得格外认真,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的图样,仿佛在汲取某种微弱的力量。
这一切“恩赐”,非但没有让叶徽感到安心,反而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莫子凌的意图如同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像一个被精心饲养的祭品,不知道屠刀何时会落下。他强迫自己进食,强迫自己看书,用尽一切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时刻紧绷如弦,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日傍晚,甬道深处再次传来脚步声,比赵百户的更沉稳,更……具有压迫感。
叶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放下手中一本关于京城风物的杂记,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看向牢门。
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莫子凌本人。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飞鱼服,身姿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刃。昏暗的光线下,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落在叶徽身上。
叶徽下意识地站起身,镣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垂着眼,不敢直视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看来,赵安把你照顾得不错。”莫子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他踱步进来,目光扫过石床上摊开的书,扫过角落里叠放整齐的干净衣物,最后落回叶徽苍白却明显比之前有了一丝血色的脸上。
叶徽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更深的低下头,露出脆弱的后颈。
“怕我?”莫子凌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玩味。他走到那张唯一的小石桌旁(这也是赵百户后来搬进来的),用指尖敲了敲冰冷的桌面,“坐。”
叶徽身体僵硬,不敢违抗,依言在石桌旁的小凳上坐下,动作间镣铐叮当作响。
莫子凌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时,赵百户提着一个更大的、更为精美的食盒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将里面的菜肴一样样取出,摆放在石桌上: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碧螺虾仁、素炒三鲜、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佛跳墙。精致的白瓷碗碟,飘散着诱人的香气,与这阴暗牢房形成刺目的对比。
“陪我吃顿饭。”莫子凌淡淡地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他这才在叶徽对面的位置坐下,姿态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叶徽看着眼前这顿价值不菲、足以抵得上普通人家数月用度的“牢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陪他吃饭?在这个地方?像什么?像主人施舍给笼中鸟雀的一顿美餐,然后欣赏它战战兢兢进食的模样?
“怎么?不合胃口?”莫子凌拿起银箸,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鲥鱼肉,动作优雅,目光却锐利如刀,锁定在叶徽脸上,“还是……怕我下毒?”
叶徽猛地抬头,对上莫子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惊恐而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小人不敢。”
“那就吃。”莫子凌将那鱼肉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叶徽。
叶徽的手指在桌下紧紧攥住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颤抖着拿起筷子,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根青菜,机械地送入口中。食物的美味在舌尖化开,带来的却是更深的苦涩。
莫子凌看着他,如同在观察一件有趣的标本。他状似无意地开口,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听说,你在司药监时,很得兰嫔赏识?”
叶徽的心骤然一沉!来了!试探!他瞬间明白了这顿饭的目的。莫子凌是想从他这里挖出关于兰嫔、关于姚依依下药的线索?还是……想试探他是否知道更多?
“回……回大人,”叶徽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小人只是负责分拣药材的粗使内侍,兰嫔娘娘……娘娘仁厚,对下人都是一视同仁。”他不敢多说,生怕说错一个字。
“哦?是吗?”莫子凌端起一杯温好的酒,轻轻晃动着,“那姚依依……姚姑娘呢?她似乎对你颇有微词?”
提到姚依依,叶徽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恨意。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莫子凌的眼睛。
“姚姑娘……是主子,小人……不敢妄议。”叶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胸口。
“不敢妄议?”莫子凌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嘲讽的冷意,“那你为何会被她指控偷窃、下毒?一个‘不敢妄议’主子的奴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叶徽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知道莫子凌在逼他!逼他指控姚依依!但他敢吗?指控姚依依,无异于以卵击石!莫子凌现在看似在“保护”他,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小人……小人没有做过!”叶徽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倔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是姚姑娘……她……”后面的话,在莫子凌冰冷的注视下,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看到莫子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戏般的玩味,仿佛在说:说出来啊,让我看看你这只小兽能吠叫出什么?
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让叶徽几乎崩溃。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就在这时,牢房角落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老鼠,大概是循着食物的香气,从石缝里钻了出来,绿豆般的小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桌上丰盛的食物,又畏惧地看了看两个散发着可怕气息的人类。
叶徽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只小老鼠吸引了。它那么小,那么瘦,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挣扎求生,就像……就像他自己一样。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瞬间涌上心头。
几乎是未经思考的,叶徽趁着莫子凌视线转移的瞬间,飞快地用手抓起桌上自己没动过的那块点心(一块精致的荷花酥),用力掰下一小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丢到了离小老鼠不远的地上。
小老鼠吓了一跳,警惕地缩了缩,但食物的诱惑终究战胜了恐惧,它飞快地窜过去,叼起那一小块酥皮,闪电般地钻回了石缝里,消失不见。
叶徽做完这一切,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不敢看莫子凌,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沾了点心的手指,仿佛那是什么罪证。
牢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莫子凌将叶徽这瞬间的、几乎本能的举动尽收眼底。他看着少年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指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点心碎屑,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对小生灵的怜悯……
善良。
这个认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莫子凌的心底,激起一片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厌恶和……强烈的不屑!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自身难保,朝不保夕,竟然还有心思去怜悯一只肮脏的老鼠?这种无用的、软弱的善良,在前世害死了多少人?包括他自己!就是这种可笑的善良,让他一次次被姚依依的眼泪欺骗,为她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最终落得个被弃如敝履的下场!
叶徽的这份善良,在莫子凌眼中,不是闪光点,而是最致命的弱点!是最令人作呕的愚蠢!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戾气的嗤笑从莫子凌唇边逸出。他放下酒杯,看向叶徽的目光里,那点玩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看垃圾般的鄙夷。
“叶徽,”莫子凌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怒斥都更让叶徽感到刺骨的寒意,“你的‘善心’,真是……廉价又多余。”
叶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莫子凌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明白了,自己刚才的举动,在对方眼里,是何等愚蠢可笑,何等自取其辱。
莫子凌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他不再看叶徽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
“把这些,”他指了指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丰盛菜肴,语气冷漠得像在处置一堆垃圾,“都撤了。以后,他的伙食,按最低等的囚犯标准。”说完,他转身,毫无留恋地大步走出牢房。
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隔绝了光线,也仿佛彻底隔绝了叶徽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对“恩赐”的幻想。
赵百户面无表情地进来收拾残羹冷炙。叶徽蜷缩在冰冷的石凳上,看着那些被毫不留情撤走的精美食物,感受着莫子凌话语里那彻骨的鄙夷和寒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他救了那只小老鼠。
却彻底暴露了自己最可笑的软肋,惹来了饲养者最深的不屑。
在这弱肉强食的深宫,善良,果然是原罪。
冰冷的绝望,比之前更甚地将他吞噬。
***
就在叶徽在诏狱深处品尝着被鄙夷的苦涩时,皇宫的另一端,灯火辉煌,丝竹悦耳。
御花园的“揽月台”上,正举行着一场为庆祝太后凤体初愈而设的宫宴。王公贵族、后宫妃嫔,济济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皇帝霍临川端坐主位,面容英挺,气度尊贵不凡,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倦怠。
姚依依坐在下首妃嫔之中,一身水蓝色宫装,淡雅素净,衬得她肌肤胜雪,我见犹怜。她精心挑选的位置,既不显眼,又能确保皇帝的目光偶尔扫过时,能看到她最美的侧颜。
她知道,今晚是她攻略皇帝最关键的一步。按照前世记忆,皇帝会在宴席中途,因听腻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和靡靡之音,而流露出些许不耐。这时,她会以一曲清雅脱俗的古琴曲《凤鸣幽谷》,引起皇帝的注意。琴音如清泉涤荡心灵,配合她精心练习的、带着空灵之感的指法和唱腔,足以让见惯了浓艳美色的霍临川眼前一亮。
姚依依垂眸,掩饰着眼底的志在必得。只要今晚成功,她就能在皇帝心中种下一颗特殊的种子,离她的目标更近一步。至于莫子凌那个变数……等她攀上高枝,自有办法收拾他!叶徽那个小贱种,也必须尽快除掉!
然而,姚依依没有注意到,在宴会角落的阴影里,一道玄色的身影正冷冷地注视着她。莫子凌作为皇帝亲信的锦衣卫千户,自然有资格列席。他端着酒杯,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姚依依身上。
看着她故作淡雅实则紧张期待的姿态,莫子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前世,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被姚依依这“空谷幽兰”的姿态所吸引。这一世,他岂能让她如愿?
时机将至。霍临川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显露出对眼前歌舞的厌倦。
姚依依心中一喜,正欲示意宫女捧上她的古琴。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酒壶的宫女,似乎被裙摆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惊呼,踉跄着朝姚依依的方向倒去!酒壶脱手飞出,里面的琼浆玉液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姚依依放在一旁、准备献艺的古琴上!
“啊!”姚依依失声惊呼,看着自己心爱的、价值千金的焦尾琴瞬间被酒水浸湿,琴弦和琴面一片狼藉,脸色瞬间煞白!这琴……毁了!她的计划……泡汤了!
“大胆贱婢!”姚依依身边的宫女厉声呵斥。
那闯祸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娘娘饶命!求姚姑娘饶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过来。霍临川也看了过来,眉头微蹙。
姚依依心中恨极,几乎要咬碎银牙!她知道这绝不是意外!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是谁?!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莫子凌的方向。
莫子凌正悠然地抿了一口酒,对上姚依依怨毒惊怒的目光,他甚至还微微举杯示意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挑衅——是我做的,你又能如何?
姚依依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得不强压下怒火,在皇帝面前维持柔弱可怜的形象。她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楚楚可怜地看向霍临川:“陛下……依依……依依本想为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献曲一首,以表心意,谁知……谁知这琴……呜呜……”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尤其那双含泪的眼眸,充满了委屈和无助,如同受惊的小鹿。
霍临川看着姚依依泫然欲泣的模样,看着她被毁掉的琴,又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他本对这场意外有些不悦,但姚依依这副我见犹怜的姿态,却意外地触动了他心底一丝柔软的弦。这女子,似乎与其他浓妆艳抹、刻意逢迎的妃嫔不同,她清雅,脆弱,带着一种让人想要保护的纯真。
“罢了,”霍临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琴坏了再换便是。人没事就好。那宫女……拖下去,罚俸三月,以儆效尤。”他的目光落在姚依依身上,“姚常在受惊了,赐座近前,赐暖玉压惊。”
“谢陛下隆恩!”姚依依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感激又带着后怕的柔弱模样,盈盈下拜,眼角的泪珠恰到好处地滑落。她起身,在众人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中,缓缓走向皇帝御阶下新赐的座位。
莫子凌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看着姚依依如愿以偿地靠近了霍临川,看着霍临川眼中那抹前世初见时如出一辙的、被吸引的光芒……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嘲弄在他胸中翻腾。
他成功地破坏了姚依依精心准备的琴艺表演。
却阴差阳错,反而促使她以更直接、更“楚楚可怜”的姿态,更快地闯入了霍临川的视线!
历史,似乎在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顽固地沿着它既定的轨迹滑行。
姚依依,这只披着柔弱外衣的毒蛇,终究还是用她的眼泪,叩响了通往权力巅峰的第一道门。
莫子凌仰头,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他眼底翻涌的、更加疯狂和冰冷的火焰。
没关系。
游戏还长。
叶徽那面镜子还在。
他倒要看看,当霍临川亲眼看到这面镜子映照出的真相时,会是何等表情?当姚依依精心编织的谎言被一层层撕开时,她还能否维持这副楚楚动人的假象?
宫宴的喧嚣在莫子凌耳中渐渐远去。他仿佛又看到了诏狱深处,那个因为怜悯一只老鼠而被他不屑的少年。善良是愚蠢的,但……有时,愚蠢的东西,也能成为最锋利的武器。
姚依依,别高兴得太早。
你的“凤鸣”,未必能真的翱翔九天。
而我莫子凌,最擅长的,就是折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