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诏狱囚徒,饲虎之趣 ...
-
诏狱最底层。
这里的黑暗是粘稠的,仿佛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上。空气冰冷潮湿,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霉味和血腥混合的腐朽气息。唯一的光源是甬道尽头墙上那盏昏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光线微弱得甚至照不清对面墙壁的轮廓。
叶徽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馊味的草垫勉强隔绝着刺骨的寒意。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肤,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但这疼痛,远不及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没死。
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对姚依依言听计从的锦衣卫千户莫子凌,在证据“确凿”、姚依依哭诉控诉的情况下,竟然没有当场下令打死他,反而将他关进了这诏狱最深处,严令任何人不得动刑?
这比直接杀了他更让叶徽感到恐惧和茫然。
那个男人……那双俯视着他、如同深渊般幽暗冰冷的眼睛……他到底想做什么?叶徽想起莫子凌最后念出他名字时那种玩味的语调,像毒蛇在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兴趣。
“看好他。他若少了一根头发,我要你们所有人,拿命来填。”
这句话如同魔咒,反复在叶徽耳边回响。它像一道坚固的牢笼,将他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深处,却也像一道诡异的护身符,暂时隔绝了来自外界的致命威胁。这种矛盾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撕裂。
姚依依不会放过他的。叶徽很清楚这一点。他无意中撞破了她的秘密——她在给兰嫔的安胎药里偷偷加入了少量会导致滑胎的红花粉末。兰嫔是皇帝霍临川近期颇为宠爱的妃子,若生下皇子,对姚依依的野心将是巨大威胁。叶徽当时惊骇之下,只想立刻去禀报司药监的掌事姑姑,却没想到姚依依动作更快,不仅截住了他,还反手栽赃陷害,借莫子凌这把最锋利的刀来灭口。
莫子凌的反常,是姚依依失算的一步。叶徽不知道这步失算会带来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落入了更深的、未知的漩涡。那个叫莫子凌的男人,比姚依依更可怕。姚依依的恶毒是目的明确的,而莫子凌……叶徽看不透。他眼底翻涌的东西,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却又不按常理出牌。
“云裳阁”内,暖香浮动。
姚依依屏退了所有宫人,精致的脸庞上再无半分人前的楚楚可怜,只剩下阴沉的戾气。她一把将手中的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废物!一群废物!”她声音尖利,胸口剧烈起伏,“莫子凌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个小小的内侍,证据确凿,他为什么不杀?!”
她对面站着一个低眉顺眼的老太监,正是之前给莫子凌送信的心腹之一,此刻也是满脸惶恐:“姑娘息怒……奴才……奴才也实在不知啊。莫大人当时那气势……冷得吓人,连您的面子都没给……直接下了那样的命令,慎刑司的人现在连靠近那叶徽的牢房都不敢,送饭都是战战兢兢的……”
“他敢!”姚依依眼中寒光闪烁,“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那个小贱种难道有机会跟他告密了?”
“这……应该不会。”老太监思索道,“叶徽被抓到后直接送进了慎刑司,根本没机会见到莫大人。而且,他一个最低等的内侍,莫大人那样的人物,以前根本不会正眼瞧他。”
这正是姚依依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莫子凌的反常毫无逻辑可言!他明明最厌恶这种“背主”的奴才,以前处理类似的事情向来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这次为何偏偏对叶徽手下留情?甚至……是保护?
难道莫子凌对她起了疑心?这个念头让姚依依心头一悸。不,不可能!莫子凌对她的痴迷是刻进骨子里的,前世直到死都没醒悟过来!这一世怎么会突然变了?
除非……他也重生了?
这个可怕的猜测如同毒蛇般钻入姚依依的脑海,让她瞬间手脚冰凉。如果莫子凌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知道她最后是如何利用他、抛弃他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姚依依猛地站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必须弄清楚莫子凌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叶徽……他不能活!他知道的太多!”她眼神狠戾,“慎刑司动不了手,就想别的办法!诏狱也不是铁板一块!给我去找人,找那些贪财的、有把柄的!务必让叶徽‘意外’死在牢里!”
“是,姑娘!”老太监领命,匆匆退下。
姚依依独自站在华丽的房间里,看着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她。莫子凌这颗棋子,似乎要脱离掌控了。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她必须重新布局,必须除掉叶徽这个隐患,必须……重新掌控莫子凌!
诏狱底层,死寂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叶徽瞬间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看向牢门方向。是送饭的?还是……姚依依派来灭口的人?
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进来的却不是往日那畏畏缩缩的狱卒,而是一个穿着飞鱼服、身形高大、面容冷肃的锦衣卫。他手里提着一个与这阴暗牢房格格不入的、描金漆的食盒。
叶徽认得他,是莫子凌的心腹手下之一,姓赵,人称赵百户。前世,很多莫子凌不方便亲自处理的“脏活”,都是由这位赵百户去执行的。叶徽的心沉到了谷底。莫子凌终于要亲自动手了吗?用这种方式来处决他?
赵百户面无表情地将食盒放在冰冷的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他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牢房里的腐朽气味。
叶徽愣住了。
食盒里并非他想象中掺了毒的断头饭,而是几样精致的菜肴: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一碟翠绿的时蔬,一盅香气扑鼻的炖汤,甚至还有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这……这是什么意思?
赵百户没有看叶徽,只是公事公办地传达命令:“大人吩咐,给你的。”说完,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放在食盒旁边,里面似乎是干净的衣物和一些……书籍?
“大人还说,”赵百户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复述一段冰冷的公文,“好好吃饭,别饿死了。无聊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
叶徽彻底懵了。他看着地上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看着那干净的衣物和书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比严刑拷打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莫子凌,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锦衣卫千户,把他关进诏狱最底层,不是为了折磨他、杀他,而是……给他送好吃的饭菜和书?让他“别饿死了”、“打发时间”?
这简直荒谬绝伦!这比任何酷刑都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叶徽无法理解,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扭曲的意图?把他当宠物养着?养肥了再杀?还是……另有所图?
赵百户传达完命令,不再停留,转身锁上牢门,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地上那食盒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香气,如同黑暗中的一团妖异的鬼火。
叶徽盯着那食盒,胃里因为长久的饥饿和寒冷而隐隐作痛,食物的香气不断诱惑着他。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毒药,也可能是莫子凌更可怕的阴谋的开始。但身体的本能却叫嚣着对食物和温暖的渴望。
他挣扎着,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那碗还带着余温的白米饭。米粒的清香钻入鼻腔,让他眼眶一阵酸涩。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米饭一起咽下。屈辱、恐惧、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几乎将他淹没。
他一边机械地吞咽着这“恩赐”的食物,一边死死盯着那几本放在包袱里的书。书的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仿佛也笼罩着一层莫子凌给予的、名为“饲养”的阴影。
莫子凌……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值房。
莫子凌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窗外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赵百户恭敬地站在下方,汇报着诏狱的情况和姚依依那边的动向。
“……叶徽已经用了饭,情绪……还算稳定。姚姑娘那边,她宫里的李公公(老太监)私下接触了几个诏狱轮值的底层番役,似乎是想买通他们,在叶徽的饮食或‘意外’上做手脚。属下已按大人吩咐,敲打过那几个番役,他们绝不敢妄动。”赵百户的声音平铺直叙。
莫子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姚依依果然坐不住了。她越是着急想除掉叶徽,就越证明叶徽的存在戳中了她的痛处。这很好。
“继续盯着。”莫子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找谁,就‘关照’谁。让那些人知道,动叶徽,就是跟我莫子凌过不去。”
“是!”赵百户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那叶徽不过是个低贱内侍,留着他对付姚依依,是否……代价太大了?万一他反咬一口……”
“代价?”莫子凌轻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赵安,你觉得本官留着他,只是为了对付姚依依?”
赵百户(赵安)心头一凛,低头不敢再问。
“他是一面镜子。”莫子凌的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一面能照出姚依依那副虚伪嘴脸的镜子。看着她费尽心机想打碎这面镜子却无能为力,看着她因失控而焦躁恐惧……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至于反咬……”莫子凌的笑容加深,透着森然,“一只被拔光了牙、关在笼子里的小兽,拿什么咬人?本官既然能让他活下来,自然也能让他生不如死。留着他,是因为他活着,比死了,对本官更有用。姚依依的破绽,霍临川的软肋……或许,都能从这只小兽身上找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而且……看着他在这诏狱里,吃着本官赐予的食物,穿着本官赐予的衣物,看着本官施舍给他的书……明明恨我入骨,恐惧我如虎,却不得不依赖我的‘恩赐’才能活下去……这种驯养的感觉,赵安,你不觉得……很美妙吗?”
赵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他跟随莫子凌多年,深知这位上司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但此刻他语气中那种对掌控他人命运的、近乎病态的享受,还是让赵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那个叫叶徽的少年,在大人眼中,恐怕真的只是一件有趣的、可以随意揉捏的玩具。
“属下……明白了。”赵安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
“去吧。”莫子凌挥挥手,“把姚依依那边盯紧点。还有,告诉诏狱的人,叶徽的伙食按我小厨房的标准来,衣服要干净厚实,书……再给他找几本杂记野史,别让他真闲出病来。”他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赵安领命退下。
值房内恢复了寂静。莫子凌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走到窗边,看着皇宫层层叠叠、压抑的飞檐斗拱。
饲养一只本该死去的小兽,看着仇敌因此方寸大乱,这盘棋,开局比他预想的更有趣。叶徽眼中的恐惧和茫然,是他复仇盛宴上第一道开胃的小菜。
他期待着,这只小兽在恐惧和“恩赐”的夹缝中,会滋生出什么?是彻底的驯服?还是……更激烈的反抗?无论哪一种,都将成为他撕碎姚依依伪装的利刃。
游戏的乐趣,就在于未知的变数。而叶徽,就是他亲手引入的最大变数。
诏狱底层,叶徽蜷缩在石床上,身上裹着赵百户送来的干净厚实的棉衣,寒意稍减。他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是包袱里的一本前朝地理杂记。昏黄的油灯下,书页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胃里是温热食物带来的饱胀感,身体也因保暖而不再剧烈颤抖,但这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内心的冰冷和恐惧。莫子凌的“恩赐”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比脚镣手铐更让他窒息。
他想起姚依依怨毒的眼神,想起莫子凌深不见底、带着玩味的目光。他就像一只被两只猛虎同时盯上的小鹿,无论哪一方,都能轻易将他撕碎。
活下去……他只想活下去。
可在这深不见底的诏狱,在这两个可怕人物的夹缝中,活下去的路在哪里?莫子凌的“饲养”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致命的陷阱?
叶徽闭上眼,一滴冰凉的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书页的一角。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母亲临终前苍白的脸,听到了她微弱的声音:“徽儿……活下去……要正直地活下去……”
正直?
在这个吃人的宫廷里,正直就是催命符。
他还能……正直地活下去吗?
未知的恐惧如同这诏狱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叶徽抱紧了自己,在莫子凌精心编织的囚笼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