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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锁哀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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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木函静静躺在工作台一角,像一块沉入深水的墨玉。那册千疮百孔的诗集,已被江屿白极其小心地用无酸薄棉纸一层层松散地包裹起来,安置在一个特制的恒温恒湿修复箱内,只露出边缘一点深青色的脆弱封面。
工作室里只余下他一人。顶灯已关,只留一盏特制的冷光修复台灯,将一方桌面照得亮如白昼,却也将周围的幽暗衬得更加深邃。江屿白坐在灯下,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倍放大镜,镜片后的双眼锐利如鹰隼,穿透镜片,聚焦在台面上摊开的一页残损诗稿上。
这页纸的损毁程度是整个诗集里相对“温和”的。蛀孔虽多,但尚未完全洞穿,纸页的纤维骨架尚存。她需要从这里开始,一点点摸索这册“病书”的脾性。
放大镜下,蛀孔边缘被无限放大。毛糙的锯齿状边缘,残留着极其微小的、类似沙砾般的深褐色颗粒——那是蛀虫排泄物与纸浆纤维的混合物,时间的残渣。她屏住呼吸,用一根尖端极细的、比头发丝还纤弱的特制钢针,小心翼翼地剔除着孔洞边缘那些顽固粘附的污物碎屑。动作必须轻柔再轻柔,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可能让本已脆弱不堪的纸页边缘进一步碎裂。
清除掉一处孔洞边缘的污物,露出底下相对干净的纤维断面。江屿白微微调整了一下放大镜的角度,冷白的光线更集中地照射在孔洞内部。他的目光陡然一凝。
在那被蛀空的边缘,紧挨着相对完好的纸面处,残留着几个极其微小的墨点!并非诗句本身的墨迹洇散,而是独立的、被蛀虫啃食后断裂留下的墨点残端。极其细微,若非这高倍放大镜和全神贯注的凝视,几乎无法察觉。
这几个墨点,连同它们被蛀空的位置,隐约指向一个残缺的字形。
“归”。
江屿白的心头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立刻放下钢针,取过旁边的数码相机,装上微距镜头,对准那个孔洞和残留的墨点,“咔嚓”一声,清晰地记录下来。
他加快了清理速度,动作却依旧保持着刻入骨髓的稳定。清理、拍照、记录。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放大镜下缓缓扫过这页纸上的每一个蛀孔,追踪着每一个被啃噬后残留的墨点痕迹。
线索在残破的纸页上艰难地拼接。
另一个蛀孔边缘,残留的墨点指向“舟”字的一撇。
再一处,是“无”字上半部的残痕。
“期”、“难”、“渡”……支离破碎的墨点,如同散落在时间尘埃里的密码碎片。蛀孔并非完全随机地啃食,它们似乎……在沿着某些特定的字、特定的笔画进行破坏!那些被啃噬得最彻底的,恰恰是构成某些词句的关键字眼!
江屿白放下放大镜,直起有些僵硬的背脊,颈椎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取过旁边的铅笔和素白记录纸,根据照片和记忆,将那些被蛀孔“标记”过的残留墨点所指向的字,尝试着排列组合。
破碎的字迹在纸面上艰难地寻找着彼此:
“归期……难定?”
“舟楫……无凭?”
“难渡……沧海?”
断断续续,不成篇章,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被强行撕裂阻隔的绝望。像是一个困在孤岛的人,一遍遍徒劳地刻写着无法传递的思念,最终连这刻痕本身,也被无形的力量(那些蛀虫?)一点点蚕食、抹去。
一种冰冷的、带着诡异感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绝非寻常的虫蛀!这更像是一场针对文字本身的、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猛地想起林霁野指尖划过那个蛀孔“岛”字时,眼中深埋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焦灼。还有他说的那句“修复它,代价随你开”。
这册诗集里,藏着东西。比文字更沉重的东西。
江屿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他将记录着破碎字迹的纸张折好收起,目光重新投向修复箱中那册沉睡的残书。修复,已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工作。他需要更了解它,了解它的“骨”与“血”——它的纸张。
他再次戴上手套,小心地从修复箱中取出一小片从书页边缘自然脱落的碎纸屑,只有米粒大小。这点碎屑,已是无价的分析样本。她将其置于另一台高倍体视显微镜下。
灯光亮起,微观世界在镜筒下展开。纸张纤维的结构清晰地呈现出来。并非清代常见的竹纸或宣纸那种相对粗长、交织疏松的纤维形态。眼前的纤维更细、更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韧性和光泽。纤维之间交织紧密,虽然历经虫蛀和岁月摧残,仍能看出其原始的强韧质地。
江屿白的指尖在显微镜的微调旋钮上缓缓移动,瞳孔微微收缩。在那些细密的、主体呈现灰白色的纤维束之间,他捕捉到了一缕缕极其细微的、颜色更深的纤维!它们像金色的丝线,巧妙地混纺在主体纤维之中,数量稀少,却异常坚韧,在强光下泛着独特的、微弱的丝质光泽。
这是……苎麻?而且,是处理得极其精良、杂质极少的上等苎麻纤维!在清代,这种混入少量苎麻增强韧性的高级纸张,绝非寻常人家能用。更关键的是,这种特殊的纤维配比和处理工艺……
他猛地离开显微镜,快步走到工作室一侧那占据整面墙的巨大资料柜前。柜子里整齐排列着各种纸张样本、古籍碎片、纤维图谱和厚厚的文献资料索引。他的手指在标签上飞快划过,最终停在一份标注着“西南边地古法造纸样本(清中后期)”的厚重文件夹上。
抽出文件夹,里面是泛黄的文献影印件和几片用透明薄膜封装好的、颜色各异的古老纸样。他迅速翻动,目光如电,掠过一行行描述文字和一张张微观纤维结构照片。
找到了!
一份来自云南南部哀牢山深处某个古老村寨的纸张样本分析报告。报告上的纤维显微照片,与他刚才在诗稿碎屑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主体是当地特有的构树皮纤维,但其中均匀混纺着少量精选的苎麻纤维,以增强纸张的耐折度和抗虫蛀能力。报告特别注明,这种独特的配比和古法捶打、漂洗工艺,为该地区几个与世隔绝的寨子所独有,产量极低,多用于记录寨中重要事务或祭祀经文,极少外流。
哀牢山深处……云南。
江屿白的手指按在那份报告上,指节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被压出一道浅浅的折痕。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在寂静里,也敲在她的心头。
那册诗集,那个诡异的蛀孔“岛”字,那些被刻意啃噬掉的关键词句,还有林霁野眼中转瞬即逝的、宛如童年丢失玉坠的反光……所有支离破
碎的线索,此刻似乎都被“云南”和“哀牢山”这两个词,拉扯着,隐隐指向一个未知的源头。
他需要找到那种纸的源头。也许那里,才有让这本诗集真正“复活”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