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烬海拾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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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拨通，听筒里传来的背景音有些嘈杂，隐约有车流的嗡鸣。江屿白的声音简洁清晰：“林先生，初步检测结果出来了。诗集的纸张，原料和工艺很特殊，可能源自云南哀牢山区的几个古老村寨。”
短暂的沉默。电话那头，林霁野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平稳。
“云南？”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尾音似乎比平时略沉了一分，“确定么？”
“纤维配比和显微结构与文献记载的样本高度吻合。那种混入特殊苎麻的古法工艺，是当地标志。”江屿白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工作台上摊开的云南地图，指尖停留在西南部那片层峦叠嶂的区域，“要彻底修复，尤其是配补缺损严重的部分，我需要找到相同或近似的原纸。现代仿品……无法承载这本书的‘气’。”
电话那头又是几秒的安静。背景的嘈杂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
“明白了。”林霁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什么时候出发？”
干脆得让江屿白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至少需要解释更多关于旅程的艰辛和不确定性。她抬眼看了看工作台上那册沉睡在修复箱中的残书，目光扫过那个触目惊心的蛀孔“岛”字。
“越快越好。我需要时间准备一些便携设备和必要的材料样本。”
“好。”林霁野的回应没有一丝犹豫，“行程我来安排。三天后，机场见。”
三天后。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高原稀薄而清冽的空气。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在剧烈的颠簸中，如同狂涛中的一叶小舟，艰难地降落在群山环抱间一条简陋得近乎原始的跑道上。轮胎摩擦粗糙地面的刺耳声响过后，飞机猛地顿住，机舱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乘客都因惯性向前狠狠一冲。
江屿白脸色微微发白，胃里翻江倒海。他紧抿着唇，手指下意识地攥住了座椅扶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旁边，林霁野的反应平静得多，只是身体随着颠簸自然地晃动了一下，目光沉静地透过小小的舷窗，投向外面。
窗外，是令人窒息的、无边的绿。
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覆盖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座山峰，从山脚一直汹涌到山顶，浓得化不开，深不见底。山势陡峭嶙峋，巨大的山体仿佛是从远古洪荒中直接拔地而起，带着一种沉默而威严的压迫感，直插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黛色的山脊线上，偶尔被强劲的山风撕开一道缝隙，泄下几缕惨淡的天光，转瞬又被翻滚的云雾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植物腐殖质和湿冷雾气混合的气息，吸一口，肺腑都透着凉意。
“到了。”前排一个穿着褪色迷彩外套、皮肤黝黑粗糙的当地汉子操着浓重的口音喊道，率先解开安全带，动作麻利地拉开了沉重的舱门。一股更加强劲、裹挟着山林特有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没有廊桥，没有摆渡车。所谓的“机场”，不过是一块被强行削平的山间谷地，跑道尽头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土路，像一条灰黄的带子，蜿蜒着爬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更高的山峦。
一辆沾满泥浆、锈迹斑斑的旧式吉普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吭哧吭哧地停在跑道旁。司机是个精瘦的彝族汉子，脸上刻着风霜的沟壑，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他跳下车，冲着螺旋桨飞机下来的几人，尤其是林霁野，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用生硬的汉语招呼：“老板！这边！”
林霁野朝司机点了点头，对江屿白低声道：“他是阿木，后面几天带我们进山。”他率先拎起简单的行李——江屿白随身携带的修复工具箱和他自己的一个旅行包——走向那辆沾满泥点的吉普车。
江屿白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原始的山野空气，压下胃里的不适，跟了上去。吉普车后座堆着一些油布包裹的杂物和绳索，散发着机油和泥土的味道。他小心地将自己的工具箱放在腿上，双臂环抱着。
引擎发出粗重的喘息，吉普车猛地一蹿，驶上了那条泥泞的土路。车身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轮胎碾过深坑或石块，都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颠出来。江屿白紧紧抓住车顶的扶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左右碰撞。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他都能感觉到旁边林霁野的身体传来的稳定支撑力，他像是钉在座位上的磐石，在混乱中给他提供一点不易察觉的依靠。
阿木的驾驶风格极其狂野，在这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盘山土路上，他开得飞快。一侧是陡峭爬升、长满湿滑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山壁，不时有冰冷的水珠从岩石缝隙渗出滴落；另一侧，就是令人头晕目眩、深不见底的幽谷。谷底蒸腾上来的雾气白茫茫一片，偶尔被风吹散一角，露出底下狰狞的怪石和湍急的、在谷底咆哮的暗河。
江屿白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令人心悸的深渊，目光投向窗外。山林的绿意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来，巨大的蕨类植物舒展着史前般的叶片，粗壮的藤蔓从参天古树上垂落，纠缠如蟒蛇。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混合着泥土、朽木、野花和某种不知名菌类的复杂气息。越往深处，人烟越是稀少，偶尔能看到山坡上开垦出的狭窄梯田，像贴在山体上的绿色补丁，点缀着几间低矮简陋、用木头和泥石垒成的房屋。
“前面就是嘎乌寨了！”阿木吼了一嗓子，压过引擎的轰鸣和山风的呼啸。他指了指前方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坳，“路太烂，车进不去最后一段了！得靠脚！”
吉普车在一个相对开阔些、布满碎石和牛粪的坡地停下。几间同样用木头和泥石搭建的房屋散落在坡地上，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被雨水浸透成深黑色的茅草，低矮得几乎要匍匐在地。几缕稀薄的炊烟从茅草缝隙中顽强地钻出，很快就被浓重的雾气吞噬。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火烟气和浓重湿气的混合味道。
几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包着黑色头帕的彝族老人和孩子，蹲在屋檐下或木桩旁，好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打量着这两个突兀闯入的外来人。他们的眼神像山里的石头，沉默而厚重。
阿木跳下车，用彝语大声吆喝着什么，又指了指林霁野和江屿白。一个看起来像是寨老模样的、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的老人，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慢慢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先在林霁野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江屿白身上，尤其是他紧紧护在怀里的那个工具箱。
林霁野上前一步，微微颔首，用流利的彝语和老人交谈起来。他的发音竟意外地标准，带着一种与这古老山野奇异地契合的韵律。江屿白听不懂具体内容，只看到林霁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叠的纸——似乎是那本诗集中相对完好的一页的复印图样，上面那个巨大的蛀孔“岛”字清晰可见。他指着纸张，又指向云雾笼罩的山坳深处，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老寨主的目光扫过那张纸上的蛀孔“岛”字，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但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复印纸张的材质示意区域时，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其深沉的、如同山涧寒潭般的悲悯。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山风都似乎停止了呼啸。终于，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寨子后方那条被浓雾和原始森林彻底吞噬的小路深处，喉间发出低沉而含混的音节，仿佛来自地底的回响。他说的是彝语，阿木在一旁低声翻译，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和……恐惧？
“纸……是嘎乌祖先的魂做的。虫子……”老寨主的目光再次扫过复印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蛀孔，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像是看到了某种不祥的征兆，“……是‘相思蛊’的虫。它们……只吃被‘相思人’的血养过的纸！”
“相思人”的血？
江屿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林霁野。只见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天光下绷得极紧，下颌骨微微凸起，握着那张复印纸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盯着那条通往未知浓雾深处的、仿佛巨兽咽喉的小路，墨色的眼眸深处，翻滚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痛苦的暗潮。
老寨主不再多言，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山风穿过古老的岩缝。他拄着竹杖，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慢地踱回了那间低矮的茅屋阴影里，留下两个外来者站在湿冷的山风中，面对着那条被不祥传说和致命浓雾笼罩的进山之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浓雾无声地翻涌，湿冷地贴上裸露的皮肤。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烬海拾遗
